或許真的老了,變得如此容易傷感容易懷舊。剛剛讀到《南方周末》頭版那篇《最後的武鬥罹難者墓群》的半截,兩行熱淚早已流滿臉頰。不為別的,隻為兩點:一為自己逐漸在記憶中淡淡逝去的那段“文革”經曆;也為那些“文革”中期為信仰信念而被屠殺的那些紅衛兵……
作為當年造反的紅衛兵一員,我也曾有著堅定的信念崇高的理想,也曾為“誓死捍衛毛主席,誓死捍衛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虔誠過狂熱過戰鬥過。不過我市當年沒有發生過太多太大的武鬥,更沒有動用軍火。但我從當年的四川、重慶(那時歸四川)、雲南、江蘇等地因派性而引發的大規模武鬥和“三支兩軍”的新聞,我省臨沂地區兩派武鬥與南麵江蘇徐海地區(徐州至連雲港)各派組織的小報刊登的悼念“犧牲戰友”的名單和豪言壯語,及當年周康陳、王關戚、四人幫接見各地兩派武鬥頭頭的講話記錄,足以看到文革中期武鬥的觸目和慘烈,我曾為毛主席黨中央國務院中央文革中央軍委能及時製止武鬥而激動地流過淚,卻不可能從深層次方麵去有太多思索。不錯!我走過了那段曆史,有幸沒成為那場“浩劫”的肉體罹難者,卻沒逃脫是那場“浩劫”的精神罹難人。
幾十年前就知道重慶沙坪壩有個幸存的紅衛兵墓地,一直想去看看。十幾年前去重慶開會,因時間安排緊湊要去宜昌和武漢,所以痛失祭奠良機。至此再沒了卻心願成遺憾。據說當年僅重慶就有許多紅衛兵墓群,隻是後來都削為平地。沙坪壩這塊之所以得以保存和保護,還是社會各界呼籲和努力的結果。這讓我感到極為悲哀也有一絲安慰——終於還是有塊實地遺址的“文革博物館”讓後人不忘了。
由當年“文革”的擁躉成為如今對“文革”的批判者,我所以如此看重這塊紅衛兵墓,絕非單純“發思古之幽情”的矯揉造作,更不是對那適得其反的“形勢大好,不是小好”鼓噪的招幡引魂,而是出於對當年這些長眠地下四十餘年、曾與我同齡、對祖國對黨對毛主席有著樸素情感、充滿青春活力、單純無邪十幾歲二十幾歲的紅衛兵靈魂的尊敬。他們富有理想信仰所煥發出的激情,幾乎可以與百年來曾為祖國強盛人民幸福而奮鬥的犧牲先烈“驚天地泣鬼神”的舉動相媲美。盡管他們生長在錯誤的時代被愚弄被利用,或成為畸形時代的犧牲品和政治鬥爭的“替罪羊”。拋棄那些愚忠的集體無意識成分,他們這種為“自己信仰而獻身”的大無畏精神,恰恰是今天我們所缺失的。所以我尊敬他們懷念他們。正如當年重慶武鬥時期的“壞頭頭”“三種人”周家瑜所說,“我們當年的戰鬥是遵照黨中央的決議”而“堅持自己信仰”洋溢著“革命的熱情”所為的。我不管周家瑜是否是壞人,但他判刑16年出獄後仍癡心不改信念無悔,每年清明時期總要到沙坪壩墓地悼念他死去的戰友,說明他是個有良知的性情中人,不是像後來突然冒出無數“一貫正確”的風派人物和“告密者”那樣卑劣。僅此一點,我敬重他!
《聖經·提摩太前書》說得好,“你要謹慎自己和自己的教訓,要在這些事上恒心。因為這樣行,又能救自己,又能救聽你的人”。我走過了近61年的人生,曆經了半個世紀的陽光和黑暗,我本身就是個多重的矛盾組合體和見證人。一方麵,我是戴著紅領巾、團徽並在黨旗下宣誓篤定著信仰和理想走過來的;一方麵,我也曾以紅衛兵的身份造過反批判這申討那;如今卻在為黨內外言行不一的惡劣風氣而苦惱著。理想與現實、理論與實際的相悖,讓許多一而再再而三為“要真理而鬥爭”的人難以左右逢源容身。而特定時期變態的意識形態教唆,一旦與世襲的民族劣根泛渣沆瀣一氣結所發出的破壞力量,絕非像隻打開撒旦魔瓶蓋那樣簡單,文革悲劇最能說明這個問題。而那些善良的芸芸眾生,也隻能在魔力飛揚的狂孽中被吞噬被粉碎,長眠的那些紅衛兵就是例子。
文革初期有兩件事情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一件是1966年上半年我在某廠辦中專上學。一天學校黨團組織要求學生給他們提意見,於是大夥雷厲風行像如今“兩會”提建議寫提案般忙活起來。因我們教室地處工廠鍋爐房和煙囪旁邊,以致煤屑滿課堂飛舞桌麵全是煤渣,男女生鼻下都黑黑的像長了小胡子,我便寫了一首打油詩建議學校改進。沒想到事後竟得到學校領導高度表揚,不過暗裏卻把我劃為“極右學生”。這是不久後我們“造反”在書記的“檔案”裏發現的秘密。今天看來,是在我身上表現最幽默也最卑鄙的“引蛇出洞”和“釣魚執法”了。
另一件是不久後的“破四舊”運動。我們這些被臨時授予官辦“紅衛兵”的學生,受上級領導指使去抄單位“學術權威”的家。那位被抄家者是我平日稱為“叔叔”的工程師鄰居、我父親最要好的朋友。我看到同學們肆無忌憚的亂撕亂燒亂砸亂搜、叔叔家兩女兒在嚶嚶哭泣情景,我就對這種官方行動感到不解和消極。文革後這位叔叔成了該廠的廠長,還是我市少數吃“政府特俗津貼”專家。正是這些最初受指使的抄家、批鬥、遊街和關押的“革命行動”,促使文革初期社會各界大量人員“非正常死亡”。也正是這種“階級和階級鬥爭”主流導向,直接引發後來的“血統論”和各地“造反”風起雲湧,最終產生奪權、派性和武鬥的“全麵內戰”嚴重後果。這些原始起因似乎今天仍諱莫如深。
這兩件事以後來發生的我周邊或我個人的遭遇,促使我逐漸有了相對獨立的觀點。這自是後話了。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講述了一位因冤案入獄的年輕銀行家安迪在牢中如何追尋自由的故事。相信看了這部影片的不同人可能有著不同的感受。現實裏我們能有幾個能在思想上進行反思和抗爭,最終獲得自由?心靈懺悔不是上帝賜給,曆史真相需要自己破解。那場人為塵封的“大屠殺”賬早晚會清算的。因為一個隱瞞曆史真相的國家是可怕的,一個缺乏自我反省的民族的可悲的。自我反省隻能使自己民族崛起強大,尊重曆史真相也會受到世人尊重萬國仰慕。這個簡單道理,稍有點頭腦的人都會明了的。
或許有一天,我會實現夙願來到沙坪壩紅衛兵墓地,會向這些與我曾同齡的無辜長眠者鞠躬獻花,以示對他們的懷念和尊重。是的!他們曾活的那麽有信仰有激情有活力有追求,那麽敢於坦然麵對死亡為理想獻身。遺憾的是:他們如同後來那些“為解放全人類”理想,親身去緬泰馬實踐“輸出革命”的大小“切格瓦拉”的知青們一樣,歸宿卻落得個“獨留青塚向黃昏”的悲愴。我懷念敬重他們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民族太需要深刻反思了。當年那些罹難者並沒有錯!錯的是那個瘋狂年代的罪惡唆使,讓這一個個鮮活的血肉之軀青春之魂走向專製和權力的死亡陷阱。真的!我不希望再看到像30多年前“傷痕小說”《楓》中那對武鬥中的戀人,最終為自己被愚弄的“共同理想”女的跳樓被“就義”、男的槍斃被“專政”的悲劇重演。
今天,信仰已死理想已滅精神早淪落英烈在哭泣,人們忙於各自利益趨炎附勢熙熙攘攘時,我再次讀到重慶紅衛兵墓地的文章,難免祈禱那些在墓地中永遠沉默的人,別再遭受因利益被“刨墳”的厄運,我用一首柴科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來宣泄我的悲憤,悼念那些善良熱情罹難的紅衛兵兄弟姐妹們——這,就是他們所喚醒我們思考的價值!
2010年2月25日晚草就
《南方周末》的《最後的武鬥罹難者墓群》鏈接:
http://www.infzm.com/content/41783 我的博客《牛眼大近視》:
http://blog.bandao.cn/archive/19794/index.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