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我特意抽空來到了中關村北區,來到了我少年時代的家——十四樓。記得上次故地重遊,已是16年前的事了。
十四樓之於我的特殊意義,不僅僅在於作為祖國花朵的我,曾經在這裏幸福地成長,而且還在於,我有緣和新中國的一批各個領域的領軍人物當了左鄰右舍。
首先讓我引進«回憶中關村»裏的一段文字,“中關村北區的13樓,14樓和15樓亦稱特樓,朝南呈┌┐字形.14樓是一字型,13和15樓是倒L型的。這些樓裏住過許多科學界泰鬥級的人物,大多是一級研究員,一些研究所的首任所長、副所長。其中中國科學院的首批學部委員32人,1948年中央研究院院士多達九人。”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交替之際,在中科院房改中,各個所裏的一些住房困難戶被分配到特樓。特樓大部分單元的原住戶,或者遷移他處,或者和新搬進的住戶合居,他們的生活環境也隨即由過去的一戶一單元轉變為五戶一單元。我的父親是中科院的一名普通科技人員,擁有三世同堂的五口之家。在這次調動中,被分配到了14樓102室,從而我家的住房麵積也從9平方米的蝸居飛躍到了15平方米的“豪宅”。在十四樓生活的7年歲月裏,我有機會近距離地接觸了一些在文革中“過時了的大腕們”。
薈萃在14樓的科學精英有:
戴芳瀾(101)
錢學森(201先);施汝為(201後)
程茂蘭(301)
鄧叔群(102)
秉誌(202先);陳世驤(202後)
錢祟澍(302)
羅常培(103先);黃秉維(103後)
錢三強/何澤慧夫婦(203)
尹讚勳(303先);陳煥鏞(303後)
趙忠堯(104)
貝時璋(204)
童第周(304)
2016年的中關村十四樓東門。它們曾經是著名的核物理學家趙忠堯(104)、生物學家貝時璋(204)和胚胎學家童第周(304)的故居。
70年代初的筆者,在十四樓西門留影。背後的101單元是真菌學家和植物病理學家戴芳瀾先生的家。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依然居住在十四樓的那些學界重量級人物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貝時璋先生了。從小,我就對貝老懷有一種非常親切的感情,這倒並不是因為他是中科院生物物理所所長,也不是因為他是中國細胞學和胚胎學的創始人之一,而是因為他是毛毛的爺爺。
貝老在科學研究和教書育人上的卓越成就,網上資料很多,恕不贅述。
貝老那時和子女們依然住在204單元,和貝老夫婦生活在一起的有大女兒貝濂一家和次子貝德一家。和我們一起玩耍的小夥伴裏,一位是貝老的孫女貝寧(毛毛),另一位是瘦高的外孫丁x (記不清了),他們比我略長幾歲。當年,在十四樓的花壇前,樓裏的孩子們常常聚在一起,攻城玩拐跳皮筋,那無憂無慮的歡快場麵至今曆曆在目。
和貝家表兄妹的關係網,給我們樓裏的小朋友們帶來了巨大的“福利”——我們可以到貝爺爺家看•電•視• 。在七十年代初,能經常看電視,這是Very Big Deal!樓裏的孩子們會約在一塊,“咚咚咚”敲響貝爺爺家的大門。那個時期,我應該看了不少英雄的片子,還有國慶遊行、大閱兵等。我還記得在貝爺爺家看過的一本小人書,是一位中國小朋友給非洲小朋友打電話,“喂喂喂,你好嗎?”,我當時常常困惑,“一根電線怎麽能讓倆個相距這麽遠的人聽得到呢?”我們就這樣成了貝爺爺家的常客。如今設身處地地想想,我會在當時的有限空間和緊張生活中,經常地招一群“不速之客”嗎?能有幸和貝爺爺一家為鄰,真是我們少年幸事。
在那一群小觀眾裏,我想,我應該是最受貝爺爺歡迎的小客人吧。
貝爺爺出生於浙江鎮海,從德國攻博歸來後,又在浙大任教20年,他對家鄉的情感篤深。雖然少小離家,他卻依然操著一口帶有濃重江浙味的普通話。在我童年時代,我曾在浙江嵊州和爺爺奶奶生活過幾年,這使我能嫻熟地說吳音越語。所以,每每貝爺爺見到我,總會逗我說老家話。我也總是大大方方,用江浙方言和貝爺爺問好聊天,一老一少,其樂融融。
貝爺爺戴著一幅黑框眼鏡,他慈祥的微笑和儒雅的談吐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數十年後的今天,對於當時接待過我們的貝家保姆和貝夫人,我已全然沒有印象,而貝爺爺的音容笑貌卻如此清晰地留在腦海,以至於2009年,當我在報端讀到106高壽的貝先生仙世的消息時,我一下從報上的圖片裏認出了他,沒有絲毫的陌生感。當時的百感交集瞬時湧上心頭,我既為中國科學界的一顆巨星隕落感到難過,也為自己那遠遠消失在地平線上的童年感到傷感。
圖中是70年的貝先生和中學生在一起,這個形象應該最吻合我的記憶。
在貝先生去世後,領導同誌到他家中慰問家屬。初看這張相片時,我整個人都凝固了。圖中貝先生的會客室,正是我們小時候度過許多靜美夜晚的“電視劇場”,電視機的位置是在進門的左側。
人去樓空,但室內簡樸的畫麵迅速把我拉回到了自己的孩童時代,因為我在14樓102室的家和這間房子是一模一樣的格局。窗框的顏色、窗戶的結構、乃至關窗的黑鎖,都令我感到如此的親切和熟悉。我還記得家中的水暖上放過一盆紫羅蘭花。特別吸引我注意的是那有些磨損的磚紅色地板地。在那個年代,有地板地麵無疑是非常奢侈的了,但那個地板也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的困擾。因為我們住在一層樓,地板下的空間便成了老鼠的天堂。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們在木板上磨牙的聲音會讓人發狂,我至今還記得父親用木棍敲打地麵,驅趕老鼠的場景。
我的雙腳在中關村的樓宇間躑躅,我的思緒在數十年的時空裏穿梭。我想起了我的那些在海澱鎮長大的朋友們,他們曾經的故園、校舍、街巷早已湮沒在四環的車水馬龍裏,而中關村的核心版圖卻終於幸運地保存下來,這才使我得以真實地走回我孩提的家園,清晰地見到無憂的自己。幸甚!
附博主莽山紅葉博文:重訪北京中關村科學院小區錢學森,錢三強故居(2024北京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