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小學畢業。
小學快要畢業了,同學們都在議論紛紛,討論著升哪一個中學比較好的問題,有門路的已經在疏通關係了,去找自己的升學之道,大家都想進入離我們最近的那個大學附中,據說那曾是一所重點中學。而我卻從未想過父母能為我幫點什麽忙,雖說父母親本身也都在教育係統裏工作,但是搞人際關係並不在行,這個道理,在我那個年紀就已經很明白了,所以我也就聽之任之,聽天由命罷了。可是事情發展的結果卻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我們雖然也都順利地升了初中,但不是所有的班級都去了中學,我們的班級被留了下來,這在當時叫作戴冒。由於國家經費緊缺,師資不足,因此就把我們打回原籍,就地入讀,這真是讓我們感到極為沮喪。但就是這樣,我也沒有上幾天學就離開了學校,原因是家裏出了一件大事,是和父親的工傷有關。
父親是家裏的頂梁柱,每天忙忙碌碌,很少有時間來關心我們的功課。當時他正在忙於協助地方單位生產一種小型火箭用於當地的氣象服務,像人工降雨,就可用這種小型火箭向天空發射碘化銀微粒來實現的。可是要完成這項工作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也並非易事,因為生產小型火箭的關鍵技術問題就是火箭發動機。
火箭發動機分為兩種;一種是固體發動機,就是將固體化學燃料壓成藥柱,放入火箭中,讓它在快速燃燒的時候產生推力;另一種是液體火箭,就是分別將液氫液氧注入燃燒室燃燒而產生推力。後者適用於大型火箭,而前者就適合於小型火箭。
生產固體火箭發動機的最大技術問題是藥柱穩定性,在壓製過程中容易爆炸,這是最大的危險因素。父親為了摸索出一套成熟的製作工藝,曾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一間無人的實驗室裏反複試製。他不聽母親的再三阻攔,冒著很大的生命風險去從事他認為很有意義的工作,而且也從來沒有出過事故,因為父親向來是那種膽大心細的人,拿母親的話來說,就是隻要想去做的事,就沒有做不到的。可是這次卻出了意外,雖然不是他的過錯,因為別人的失誤,連累了他自己,火藥燃燒,把他燒成三級重傷,當我們知道的時候,已經被送進醫院了。
父親是當時的大學老師,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數學力學係,按他當時選修的專業,應該是空氣動力學,即飛行器設計。我看到他當年留下來的畢業論文,是設計一個留著很長尾管的噴氣發動機。雖然在今天看來,發動機噴管設計得都很短小,這也是經過實踐和摸索總結出來的最佳方案,但在當時,這一專業屬於國家的軍事發展項目,要想進入這樣的行業,政治審查這一關是非得通過不可的,這在當時唯出生論,唯政治論的中國,是可以想見,我父親必定是不可能通過的。
父親於1930年出生於上海的廣慈醫院,家中共有九子,他排行老大。爺爺奶奶也都算是當時的小資產階級,爺爺曾在淮海路複興公園的郵局做過職員,後被調任去複興島當郵電局局長。鬆滬戰役爆發的時候,父親剛好是7歲,他們在南市區的家被日本人燒毀了,聽說家裏的紅木家居全都被日本人給燒了用於取暖。爺爺就舉家遷入英租界,就是後來一住40年的重慶北路40號。父親對當時的曆史事件始終是記憶猶新,記得他當時還親眼目睹了中日兩國的空軍在上海市的上空展開激烈的空戰場景,市民們都站在自家屋頂上,舉頭仰望著飛得很慢的雙翼飛機在空中相互追逐的場麵,且不時還能聽到傳來的飛機上的機關炮發出的陣陣響聲,隨後有兩顆炸彈落在了大世界門前,爆炸產生的震響在重慶路的家裏都能聽得見。
上海淪陷了,爺爺的生計被迫中斷了。為了減輕家庭的生活壓力,爺爺就把父親繼給了自己的親弟弟,當時在青島的義和洋行裏作高級職員的蘇州爺爺,我們從小就這樣稱號他,是因為後來他們退休以後定居蘇州的緣故。
蘇州爺爺自己不生孩子,所以就喜歡收養,除了收養自家兄弟的兩個男孩之外,還收養了一窮苦人家的女兒,後來被我們稱作蘇州娘娘。父親在他們家裏排行老二,所以並不特別受寵,尤其是蘇州奶奶對待我父親一直都很刻薄,因為上有長子,下有小女,我父親哪頭都不搭邊,所以時有受到冷落,再加上父親從小就性格耿直,脾氣倔強,也就沒少受到蘇州奶奶的責難。好在蘇州爺爺通情達理,性情溫和,和父親的關係,一向如親生父子一般。
蘇州爺爺的家境較好,在那個年代,能在英國人的洋行裏工作,收入因該都還不算少,所以才有能力領養三個孩子。他們當時住的房子屬於歐洲式的兩層樓洋房,父親後來曾指給我看他住過的臥室,是那種帶著一圈玻璃,三麵透光的二樓房間,在樓下客廳的正上方,正麵對著馬路,樓下還有一個小院子,能停得下兩部小汽車。
聽父親講,在蘇州爺爺事業最興旺的時候,也曾計劃要為家裏買部小汽車,但這個願望終未能實現,因為日本的侵華戰爭。在日本人占領了青島之後,英國人就撤出了在華的公司,蘇州爺爺也就因此失業了。沒有了工作,也就斷了收入,為了減少家庭開支,也是因為沒有什麽事可做,爺爺就每天去釣魚,有時帶著父親去,有時就自己一個人去。
父親那個時候在讀小學,雖然國難當頭,且又淪為亡國奴,但由於爺爺經營多年,家底仍然豐厚,所以家中還請有保姆。保姆是一寡婦,獨自帶一 兒子,也一起住在他們家裏,就像一家人。保姆的兒子比父親大幾歲,個子也比父親高,照顧父親的責任自然也就落到他的頭上。他們倆個很快就親如兄弟,兩人每天一起去上學,如果在學校裏發生什麽爭執的事情,他總會想到來保護父親。
父親就讀的學校是江蘇路小學,因該是比較有名的一所學校,因為它的地處位置,離前海沿不遠,放了學,延著江蘇路,一跑到底,就是海邊,站在那兒遠眺,旁邊是棧橋,不遠處是海水浴場,那是讓父親每天都流連忘返的地方。
父親的童年生活,如果不是因為日本的侵華戰爭,因該可以說是過得很幸福的,但是作亡國奴的經曆讓他深惡痛絕,在他幼小的心靈裏,就烙下了對日本人深刻的仇恨,這讓他在幾十年之後今天,每每在談論起日本人或日本這個國家的時候,都能看得出他心中的一種無法掩蓋的仇恨和蔑視。記得父親說,在他們小學的隔壁,是一所日本人的學校,因為離得很近,上下學,就難免要碰到日本人,按當時日本人的規定,中國人見到日本人,一律要摘帽鞠躬,否則就要受到懲罰。有的學生寧願把帽子仍到地上,也不願意向日本人低頭鞠躬,這在隨後招來的屈辱那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