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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中的日子(下)- 偶像浮沉

(2013-11-08 07:02:26) 下一個

續上篇:縣中的日子(上)- 農村戶口

(老師

平河的水漲漲落落。每年春夏之交鬧洪水時,縣中旁的小河汊也變得寬寬的,葦草被淹得隻露出小半截。而到了秋冬枯水的季節,河水退卻不少,露出些許幾塊大點兒的石頭,寒鴉蹲在上麵發呆。

晚飯後,我愛去河邊走走。在那裏,常遇到章老師夫婦。章老師是教高三的,並不怎麽熟悉,偶然一次,他來給我們班代英語課,那一口講究的英文發音和舉手投足間的風度,讓人歎服。傳說中,他是本縣的大戶出身,解放前就讀於上海的一間教會大學,在什麽運動中被攆回老家,老宅老田自然也沒了,他便做了一名教書匠。章老師不脫上海老克勒的氣質,總是穿一件墨綠色呢製中山裝,熨得平整,襯著斑白的頭發。在河畔散步時,他總是和老伴十指相扣,步履緩緩,全不理會身後學生們的指指戳戳。他們會靜靜地站著,望著遠方的暮色中,一站就是很久。

在河邊,也會有人展開雙臂,高誦“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那是教我們語文的魏老師。魏老師生的高大,聲音洪亮,有點像《紅燈記》裏的李玉和,據說以前也曾是個風頭一時的人物,後來走了背運,流落到本縣,夫妻分居兩地不能團聚。魏老師自詡是個才子,很有點懷才不遇的感覺。他批改回來的作文,大圈大點,旁邊密密的批注,末尾大段的批語,有時候我都鬧不清魏老師是在評學生的作文,還是寫他自己的文章。他的夫人在省城,是個有點名氣的作家,有人問他與夫人誰的文才更好,他便講了個笑話,說有個才子,寫過這樣一首詩:“天下才子數三江,三江文章數敝鄉。敝鄉文章數舍弟,我給舍弟改文章。”從此我們私下裏就叫他“我給舍妻改文章”。後來“舍妻”的小說在全國得了個大獎,在省裏有麵子了,才把他調了過去。

我因為文理分科而糾結的時候,曾經問過魏老師的意見。他摸著下巴上的幾根髭須,沉吟著說:“拿文學當愛好,你就有了一生的朋友;拿文學當飯碗,你可能會有無盡的煩惱。”聽魏老師講過無數警句,這是我到今天唯一記得的一句。

散步的人群中,卻從來沒有見過袁老師的身影。她太忙了。這位師大化學係的畢業生,不知怎麽落到個鄉鎮中學,做了很久的鄉村女教師,因為學生統考成績出色,被縣中挖角,全家才搬到了縣城,一來就做了我們的班主任。這個幹瘦的小老太太,聲音嘶啞,口音奇怪,全身上下卻充滿了熱情和能量。高一開學第一天,她給全班訓話:“天氣這麽熱,上麵打蒲扇,下麵灰機灰(飛,指蚊子),讀書這麽苦,為的是什麽?改變命運,出人頭地!大家一定要發憤學習,向著全國重點大學,前進!”說著,她單臂舉起向前,走下講台,邁著大步,在教室裏行進了一圈。舉座熱血沸騰,目瞪口呆。

即使在縣中,袁老師也是非常努力的一個。她的課講得深入淺出,對學生極是耐心,有問必答;放學後也常常來巡視自習。要是抓到有誰看雜書,就要大聲訓斥:“你的父母送你到這裏來,是讓你看這種沒有用的書嗎?考大學,會考這種東西嗎?你考到全年級前十名了嗎?”被批評的學生往往想鑽地縫。在教室裏盤桓久了,她會突然一拍腦袋:“我要回家去做飯了!” 然後一溜小跑離開。她家就住在我們女生院子旁,出來進去,常看見她扇著小煤爐忙活一家子人的飯食,放下鍋蓋就是搓衣板,家裏老老小小五,六口,就見她一個人忙裏忙外。孩子睡下後,她又打著手電筒,再到教室裏檢查晚自習。有一次下晚自習的時後,外麵突然下起大雨,老不見停。風雨中突然見她瘦小的身影衝來,腋下夾著幾把雨傘:“快拿去,不要淋雨,著涼了影響學習!”

愛學生如親子者,在我的記憶中,袁老師是唯一的一個。

高二轉學離開縣中後,我給袁老師寫過信,她的回信很簡單:“努力學習,等你考上大學再向我報喜!” 等我上了大學,她的回信又是:“祝賀你!努力學習,希望你考上研究生再向我報喜!”我想,以後如果再給她寫信,她該說“等你成了中國的居裏夫人再向我報喜”了。

老師,對不起,學生平庸,沒指望成為大學問家了。隻有多年後這一點真誠的思憶,寄給您。

(四)偶像

轉學到大城市後,我就讀的也是一所省重點高中。那裏氣氛輕鬆,書桌下傳看著金庸瓊瑤,校園裏常有吹拉彈唱。傳說中的郊縣中學,都是追求升學率的魔鬼式訓練營,所以剛剛“逃出生天”的我,常被問到縣中有什麽不同。“是蠟燭吧。”我說。

沒完沒了的習題,測驗和堆積如山的補充教材,是縣中的常態。學生們給自己的壓力大,學習非常用功,於是蠟燭就成了寶。早晨天不亮,教室裏就有人點起蠟燭背課文;晚自習到10點,熄燈後又是燭光點點,人影曈曈;宿舍晚上11點斷電,不少人打著手電或者點著蠟燭頭看書,時而發生蚊帳被燎著了之類的事故;“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蠟燭精神,更是伢兒們作文裏最多的cliché. 我一直不是太喜歡那種意象,短暫燦爛,落淚自幹,還不如一隻電燈泡。偶爾要熬夜用功,我寧肯去通宵亮燈的高三教室。半夜之後,那裏也總是坐得滿滿登登。

縣中特別強調榜樣的力量。校門口的玻璃櫥窗裏,總是貼著各種競賽消息和光榮榜。往屆畢業生中的佼佼者,名字被大會小會反複提起,誰誰進了中科大(那時眼中的理科最高學府),某某考入少年班,最了不起的是剛出了位全省的文科狀元,更是學校的驕傲,眾學生的偶像。

高一下臨近期末,學校讓大家考慮高二的文理分科。我開始並沒猶豫,“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是共識吧,每屆近400人,文科班隻有一個。可是這天,有位馮老師來找我,和善地笑著自我介紹,說他是下一年的文科班班主任,希望能吸引一些文理科都強的好學生進文科班,而那位文科狀元就是他剛帶出來的。“你想想看,理科競爭多麽激烈,我們學校這麽多年也還沒有出過一個理科狀元。不如學文科,做尖子,爭狀元,好大學隨便挑!” 我一聽,受寵若驚啊,忙回家跟父母商量,爸媽表示不同意,我又匯報給馮老師。

沒想到那個周末,馮老師竟然頂著炎炎烈日,坐長途車輾轉找到我家,一定要跟我父母談談。我老爸殺雞炒菜,與馮老師推杯換盞,但就是不鬆口:“馮老師啊,你是經過反右和文革的。你知道,那筆就是殺人的刀啊,能害人也害己。我這孩子不懂收斂鋒芒,還是讓她吃技術飯算了!” 馮老師還能說什麽呢,隻好失望地離開。多年以後,我有時候還會埋怨老爸當年的固執。不過是對是錯,誰又能說得清呢?

我當時佩服的“偶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同宿舍的寧比我高一屆,年齡倒比我們小一歲,冰雪聰明,是個神童般的人物,每次考試都在年級名列前茅。寧的父母都是國營大礦的工程師,家境不錯,自己又聰明,走路說話都像個驕傲又稚氣的小公主,有些招人白眼,宿舍裏的小萍卻很崇拜她,總是幫她買飯提開水,像個跟班。寧雖然驕傲,卻常常向小萍打聽,“你們班的楊,這次考試考了多少分啊?” 原來神童也有自己的敬畏。

楊是高二農村班的,傳說中的“學霸”,每次考試都是全年級第一;學校門口的櫥窗裏,總有掛著他名字的大紅喜報,全國數,理,化競賽,他好像樣樣拿獎。我是見過楊的,但是總記不清他的模樣,就記得黑黑瘦瘦小小的一個人,穿著灰撲撲的衣裳。我參加過一個輔導數學競賽的課外小組,楊也在裏麵,每次做什麽練習,他幾乎總是第一個答完,話卻非常少。他學習特別用功,也是出了名的,學期中間從來不回家。聽說他家在離縣城特別遠的一個村子,是地地道道的農家子弟。我有幾次心血來潮,跑到高三的通宵教室裏看書時,都碰見楊披了件綠色的舊軍大衣,在那裏熬夜。時值隆冬,寒氣逼人,隻見楊掏出一隻碩大的搪瓷碗,從暖瓶裏倒了些熱水,然後捧著熱氣騰騰的大海碗,邊嘬熱水邊看書。

那情景,長久定格在我的記憶裏。

(五)後記

我是在一個雨夜離開平河的。列車哐當哐當地晃悠著,駛過河上的鐵路橋,河中一點漁火和路邊稀疏的燈光,轉眼就被甩到遠遠的身後。離開後,沒有再回去過。

後來,有很多人陸陸續續也離開了平河。我們那個三線大廠,終於拿到了國家批文,整體搬遷到一個經濟發達的沿海城市,隻把一片廢墟和曾經的工業文明記憶,留給荒草複生的山溝。

縣中也不斷有大批的畢業生,跳出了農門,離開了家鄉。寧高二結束就參加了高考,15歲就上了一所名牌大學;第二年,楊不負眾望,以地區理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一所頂尖學府,可惜比省狀元還是差了幾分;小萍也考上了師專,後來回到縣裏做了一名中學老師。

生活有它自己的軌跡,就像平河的水,曲曲折折,漲漲落落。

幾年前偶然地,我聯係上一位在美國的縣中校友,興奮地向他打聽了不少人的現狀。當年的榜樣和偶像們大都發展得不錯,名校博士,學者領導。寧嫁了個富商,自己的女兒也快出落成個小公主了。

“楊呢?他怎麽樣?”

“楊不行。他研究生畢業後,進了一家大研究所。可不知怎麽回事,信了個沒人聽說過的‘邪教’,被抓起來判了刑。毀了。現在不知道哪裏去了。”

驚愕。一個我從來不可能想象的結果。我無法理解,一個學理工科的尖子,怎麽會去信仰一個什麽‘邪教’;更無法想象,栽了那樣一個大跟頭,失去了從小苦讀奮鬥來的所有,他從哪裏能再找到一個支點,重新站起?

……

昨夜夢中,我又回到了平河。依稀中我站在掛著大鐵鍾的古樹旁,卻摸不到樹上的繩子。我望向暮色中那一排排古老的房子,突然似乎見到了燭光由窗裏透出,刹那間又烏雲遮月,隻見荒蕪了的空殼,讓無言的過去縈繞著它聳立的牆垣。

啊,我那遙遠的平河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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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url168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康無為' 的評論 : 有道理。學習自然科學的,可是卻沒有真正理解科學。也有可能是因生活中的別的什麽因素而誘發。不得而知。
康無為 回複 悄悄話 楊的經曆或許有跡可循。單純,死心眼,隻重樹理化,缺少對人文社會的認知,容易去信邪教。
url168 回複 悄悄話 我讀到過管理學大家Clayton Christensen教授一段著名的講話 :一個人該如何衡量自己的生活?他說,問自己三個問題,去尋找令人信服的答案:1)怎樣在職業生涯中獲得成功與快樂?2)怎樣讓與家人和朋友的關係成為一種持久的快樂,而不是煩惱和頭痛?3)怎樣確保自己將來不會坐牢?既要有深思熟慮戰略,選擇自己要做一個什麽樣的人;又要有隨機應變策略,擁抱生活中的新機緣。

他這段話,是講給哈佛商學院的畢業生,而這些道理,也許所有的學校都該教給自己的學生。

(上麵這一段,原來寫在文後,想想還是挪出來,作為感想更合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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