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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代,山二代 - 也憶77年的高考

(2013-06-21 19:58:09) 下一個

每年的六,七月,都是高考的季節。一茬茬學子的寒窗苦讀,在此時變成決定命運的奮力一搏;多少盼望沮喪悲喜故事,都在這個季節上演。高考年年說,但是被人們回 憶最多的,還是文革後剛恢複高考之初的那兩年。曆經十年浩劫,重新開科取士,77,78級大學生作為新時代的天之驕子,回憶錄比比皆是。我當時年幼,卻也 對高考的事記得一二。日前與老爸聊起教高考補習班的往事,他對很多情景還記憶猶新。都是散佚的社會曆史,人生點滴,特作文以記之。

我小時候,隨父 母生活在中國南方一個三線工廠,那裏青山環抱,山溝內一派田園風光,周遭時不時還有野豬出沒。工廠是國家軍工方麵的骨幹大廠,70年代初在“三線建設”大 潮中由沿海遷入內陸省份,幾個重點車間都建在被掏空的大山洞裏,離小小的縣城也有幾十公裏,到省城得坐一天的慢車。萬人大廠,裏麵的人來自天南地北,拿鐵 工資,說普通話,跟當地落後的農村形成鮮明的對比,儼然一個自成一體的小社會,掌權的是造反派和軍代表。

軍工大廠,也算當年的高科技了。工廠裏文革前大學畢業的工程技術人員很多,多出自清華,哈軍工,北航,浙大之類的名校,可謂人才濟濟。這些人躲開了文革後期城市的混亂,悶在閉塞的山溝裏,守著一些陳舊的文獻和閑置的設備,也 造不出什麽特別像樣的產品,隻過著悠閑而無奈的日子。那時的“臭老九”們,能有這樣的寧靜也就知足罷。家家戶戶都種幾塊自留地,養一群雞鴨鵝狗,瓜果在農 家肥中成熟飄香,炊煙在雞鳴鵝舞中蒸騰嫋嫋。我老爸種菜養鴨自不在話下,更是下象棋的高手,號稱“下棋看五步”。到了晚上,街角的路燈下總會支有棋攤子, “將!”,“啪!”,一群人圍著看,中間少不了爸爸的身影,常常半夜才拎著小板凳回家。

工廠的孩子,從 小在廣闊天地間自由地長大。我幾歲的時候就跟小夥伴們一起上山采野花野果,滿世界瘋跑,好像大人們也不擔心。半大孩子就會上山砍鬆枝當柴燒,夏天夜裏點了 火把在稻田裏抓黃鱔。周圍山裏哪裏鬧野豬,哪個獵人打到了豹子之類,都是令人興奮的新聞。除了幾年一次回老家的探親,與外麵世界的接觸,差不多就是通過高 音喇叭裏的新聞廣播,或者十天半個月一次的露天電影。所以像恢複高考這樣的消息在正式公布前,山溝裏的人基本上一無所知。

在建廠的開始幾年,工廠還有些招工機會。有幸穿上工作服的學徒工們, 靠在閑在那裏生鏽的進口機床邊,天天甩老K。後來招工停了,中學畢業後的職工子弟沒有出路,也被要求上山下鄉。雖然知青點離家不算遠,畢竟成了掙工分的泥 腿子,這很讓他們被迫離開城市來到山溝,獻了青春還要獻子孫的父母感到沮喪。當恢複高考的消息傳來,和神州大地多少個角落裏發生的故事相似,平靜的工廠裏 也一下子躁動起來。知青們紛紛回家,青工們也到處借書求師。77年初冬到78年的夏天,多少人的夢想死灰複燃!

其中特別興奮的 一群竟是爸爸他們那些“十七年”畢業的臭老九們。多少年了,他們受著造反派,“土八路”的管,聽著看著工農兵學員上大學推薦過程中的種種齷齪,自己雖然灰 溜溜的,心裏卻總藏著那麽一點高傲。高考的恢複使他們感到,知識又重新開始被尊重和重視。 “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

這種尊重很快就 變得非常具體。備考的後生們很快發現,他們的書箱中隻有幾本薄薄的十年製普通課本,裏麵的內容和他們頭腦中的知識一樣,單薄而零碎。麵對著搜羅來的複習資 料和鋪天蓋地的練習題,問題總比答案多,於是到處找人求解答疑。工廠雖然辦有學製完整的小學和中學,老師的水平卻差強人意,基本應付不了,於是考生和家長 們就把眼睛盯到了那些老大學生身上,幾乎個個有人追。有幾位願為人師又不甘寂寞的,甚至特地尋一個公共的所在,支起桌子,掛出“高考答疑”的牌子,嗬嗬。 我家裏也一下子熱鬧起來,來問問題的人絡繹不絕。我老爸原本是工科高材生,數理知識極為紮實,回答問題既快又準,還講解得深入淺出,舉一反三,很快就出了 名。口口相傳中同樣脫穎而出的還有另外幾個“老九”,一時間走在路上,到處有人笑臉相迎叫他們“老師”。

眾家長們一努 力,索性促成了一個稍微正式點兒的高考補習班,在學校裏借了教室,每天晚上上課。清華畢業的陶技術員教數學,交大的陳工教化學,教物理的則是我老爸。完全 是義務授課,沒有一分錢的講課費,可這些“老師”都特別認真,備課什麽的毫不含糊。那段時間,爸爸每天匆匆吃過晚飯,種地趕雞鴨上籠這些事都不管了,棋也 不下了,急急忙忙往夜校趕。我和幾個豁牙子的小夥伴去看過熱鬧,謔,幾間教室燈火通明,輔導文史類的課堂裏人稀稀拉拉,而理科班的教室裏卻擠得滿滿當當, 連窗外都有人站著聽講。我現在都記得爸爸站在講台上神采飛揚,滔滔不絕的樣子。

由於學生的水平 參差不齊,底子一般比較弱,補習班就先要把中學幾年的課程內容縷順,幫學生搭起知識框架,弄明白各知識點之間的關係,然後再講重點。基礎差的難免一頭霧 水,而基礎好悟性強的學生往往一點就透。幾次下來,誰是有希望的苗子,老師們就有數了,課下形成了重點輔導的師生對子。爸爸也收得幾個喜歡的學生,課外甚 至會追到學生家裏去答疑。他說,愛才之心人皆有之,有些學生自己努力,推幾把就有希望攀上坡頂,何樂而不為呢?

而對其他來求教的考生,爸爸也來者不拒,很快就能看出他們的知識疏漏症結,幾句點撥可能就解決一大片問題。爸爸回憶說,當年備考時間緊,學生的問題五花八門,做輔導對他們這些老大學生而言,也是硬碰硬的考驗。想想看,武功荒廢十年後驟然放馬出山,不容易啊!

77年的高考, 錄取率不到4%,真比進當今美國的幾個大藤還難。可是工廠子弟表現神勇,一下子有十幾個上線。爸爸的學生都過了本科分數線,還有的上了重點大學,都如願衝 出了山溝。爸爸被好幾家請去吃飯,喝了點兒酒,回到家來還興奮得關不住話匣子:“知識改變命運。這些孩子,終於等到好時候了!” 

77,78年的高考大潮過後,學習在社會上蔚然成風。高考補習班漸漸停辦了,但是爸爸和另幾位“名師”,又被廠教育科請去,給廠辦學校的年輕老師們講課,成為“老師的老師”。我後來上學的時候,聽到那些年輕老師提到爸爸都很尊重,覺得特有麵子。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再後來,社會變 化越來越快,機會也增多了。陶技術員和陳工先後調到了省城的大學去做了講師;我們一家隨老爸人才流動回老家,爸爸媽媽抓住了青春的尾巴,在一個國家重點工 程企業中一直工作到退休。若幹年後,原來的工廠總算得到國家政策,整體搬遷到經濟比較發達的城市,徹底告別了三線。有一些老人的墳塋,永遠留在了青山之 間,而他們的子女卻終於走出了閉塞的大山,融入新的時代。。。

謹以此文,獻給曾在“三線”工作和生活過的人們,和他們曾經無處安放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