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2)
我們總以為情緒的消失，是平靜；行為和認知的異常，是缺陷。其實，那是人麵對壓力環境和苦難的適應。有時候也會是心靈在悄然凍結。這是一位朋友的故事，也可能是你或者你身邊某個人正在經曆的現實。
麥克是我們在夏威夷遇到的朋友。後來我們熟悉了，就叫他“老實頭”。
“老實頭”和他的伴侶二十五年前來過夏威夷。他們買下一塊靠海的地，說是將來要回來，蓋一棟屬於他們的房子。
二十五年後的一天，“老實頭”賣掉東部的房子，一個人先行上島，親手一點點建起那個夢想中的家。整整兩年，他對每一塊木頭、每一麵牆，每一塊石頭都一絲不苟，好像要把所有的執念都封在那座房子裏。
不久後，伴侶也搬來了。但好景不長，他被診斷出癌症，隨即開始接受每周的化療。
他的伴侶快速離開了，在本土另買了一個房子。她說島上生活太無聊。“老實頭”收起那些剛剛展開不久的生活，又一次打包，又一次裝箱。
這一次，他沒地方去。房子賣了，一部分東西運回本土，先寄存在倉庫。我們給他提供了方便，讓他暫時住進了我家。
每天他都待在房間裏，不開門，不見人。我做他以前愛吃的，他也吃，但不再像以前給我點讚，或者笑嗬嗬地說謝謝。我們帶他出去和朋友們相聚，他也跟著去，但並不參與。他每天隻是反複整理那些箱子裏的物件，裝進又裝出。他把東西堆滿了陽台，客廳、和另一間主臥，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他絲毫不覺得給我們造成的麻煩，隻沉浸在整理那些帶不走的物件裏。他也絲毫意識不到自己行為上的種種異常。
他也不表達煩躁。他好像沒情緒了，也不再期待什麽。
前幾天，他終於買了機票，要去找回到本土的伴侶。他仍然期盼著相愛三十幾年的伴侶會接納他。
一樣的陽光，一樣的身影，我站在門口，看著他拎著一個小行李箱塞進汽車，打開鐵門的那一刻，我的狗狗似乎感知到什麽，拚命地堵在車前狂叫。他像往常一樣打開鐵門，然後悄然開車離去。
我遠遠地看著，心裏感到一陣淒涼和悲傷。我知道，從此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了。我也知道，他其實完全可以開始另外一種人生。
但願他真的隻是像以往一樣去旅行。但我也知道，有些人離開的方式，是不會回頭的。
（最後一晚，我們與“老實頭”坐在他家陽台上賞月）
後記：
他走得很安靜，仿佛隻是搬家，仿佛隻是把一生裝進幾個紙箱。作為朋友，我們盡力陪伴他收拾、談天、沉默。但作為心理師，我看到他在極端壓力下的心靈變遷：癌症的診斷與治療、親密關係的終結與拋棄、生活空間的瓦解、對死亡的預感與準備，這一連串重大生活事件，持續不斷地重塑了他的思維方式與行為模式。外在的劇變逐步內化為心理上的退縮與麻木，而他自己卻並未察覺。
而他情感的鈍化是一種自我保護機製，我們以為麻木是堅強，其實它是一種凍結的痛。長期的麻木，也讓人失去了與他人和自我連接的能力。
我寫下他的故事，不僅僅是記錄我在夏威夷的生活，也希望是一種提醒：在我們身邊，有很多人像“老實頭”這樣的人，經曆過了壓力事件，身邊又沒有人可以扶持一把，慢慢變得不像“人”了。他們還在生活，還在應對，可是已經失去了感覺；或者說，正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作為人”的完整感。也許他們身邊沒有人指出這一點，也沒有資源支持他們恢複聯係。但願這份覺察，可以成為我們對彼此更深的照看。
當我們麵對這樣的朋友，請不要責怪，也不要催促。請靠近他們，握住他們尚未冰冷的那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