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剛從東部一個美麗的小鎮上,參加今年最後一次為期一周的心理師繼續教育培訓回來。這次培訓的主題是心理創傷醫治。這次培訓的人和內容都是業界有名的,需要一定資格審核,且費用不菲。我參加這個培訓的目的,是希望不斷提高自己的專業技能,以便能夠更有效地服務我的來訪者。然而我卻大大失望了。我看到的是這個與人心理打交道的行業,越來越被形式和技巧掌控;我也不喜歡看著這群所謂的資深心理師們在虛偽中互相恭維吹捧,甚至感到有些厭惡。
(一)
在這一個星期中,每天學習一個主題,由老師講解並帶領操練。下午是小組活動,繼續討論上午的課程並進行個人體驗練習。
我跟老師並無什麽交流與互動。畢竟有那麽多的學員。第一天跟著老師做完練習後,有一個學員發表了自己作為移民,對於宗族歧視的感受,以及移民問題的經曆與看法,老師耐心地聽了那位學員的發言,期間不斷地肯定著這位學員的情感。下課後,我對老師表達了我的感動。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我有過類似的經曆。我在此前參加的另一個培訓中,有一場示範治療。那個示範來訪者的學員講述了她的移民美國之路,在工作中遇到的歧視,令她有過的痛心與難過。示範治療結束後,大家都靜默不語。於是我便開了口:大家都沉默了,或許在坐的都是移民,大家能產生共鳴。我自己也有過太多類似的經曆,現在每天都遇到在工作中遇到被不公平對待、被老板欺負,甚至被性騷擾卻不敢發聲的來訪者。因為他們害怕丟掉工作,或者失去工作簽證而不敢發聲。而欺負他們的人,也不一定就是白人,也有其他族裔的上司,甚至是自己的同胞。誰知老師打斷了我的話。說:“你不可以講那些事。我們要做的是關注我們的內心,而不是關注外麵的事情。
屁話!難道我們作為心理師不要考慮來訪者的安全嗎?!如果你的上司對你進行性騷擾,如果你的上司每個周末給你布置一個必須在周一要完成的項目,如果你的上司每逢開會就找你的麻煩,挑你的毛病,批評指責你這沒做好,那沒做對,也不給你加工資;如果你一想到上司, 你的小心髒就顫抖起來,乃至茶飯不香,覺也睡不好,而我告訴你:你不要管老板怎麽說怎麽做,你隻管內心調節情感。你覺得對你會有幫助嗎?
甚至有些時候,為了保護自己的健康,你隻能選擇離開這個工作崗位。
不過後來得知,這次得到老師情感支持與肯定的學員,原來是老師的工作人員,跟隨老師已經好幾年了。他們之間非常熟悉。我瞬間疑惑了:如果換了我這樣發言,會得到什麽待遇?
(二)
但是我就是沒有這個工作人員的好運啊!當天下午小組活動的時候,有一位資深心理師說她關注到自己會縮肩並影響了她的呼吸,原來是因為不敢表達自己的情感,要表現出堅強、獨立的樣子。其他幾位學員也紛紛附和:是啊!是啊!這都是因為美國文化的影響,我們才會這樣。我接著問了一句:“諸位能否解釋一下美國文化如何影響了你們的呼吸不暢,導致在呼吸時,肩膀會縮起來?”
小組長反應真夠快的:“你問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不過我們現在不談。”
直到培訓結束,這個問題再也沒有被提及。而我卻發現,打這以後起,其他人發言或練習時,都沒有時間限製,而每逢輪到我,小組長會用手機定時的方式提醒我,但多半是提前結束我發言或練習的時間。有一次我對坐在我旁邊的學員說:“你長的像我認識的一個猶太裔朋友,非常漂亮。” 還未等對方高興地接話,小組長立馬打斷我:“我們不要涉及談論文化。”
好吧!不過,把自己的什麽問題都歸於文化,卻又不敢提及文化二字。這個問題沒法解決。那就繼續穿著皇帝的新衣,繼續腰酸肩痛呼吸不暢好啦!
(三)
第二天小組活動的實操練習。由我扮演來訪者。小組長扮演心理師對我進行治療。我扮演了一個有焦慮症,心理防衛又很強的來訪者。結果,演不下去了。小組長倒也淡定,不斷地來來回回重複著教科書上的問話:“你現在覺得怎麽樣?…你覺得呢?… 哦…哦… 是這樣啊… …” 最後隻好叫停。 我並非有意為難組長,我知道組長在行業中也算是個名人。我的角色出演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來自我自己做過的真實個案。我隻想學習那些高手怎麽處理這樣的情況。
組長告訴我:“這不是個案督導,所以我們要停下來。” 媽媽咪呀!你不是同意才開始演的嗎?這會兒反怪起我來了?!再說,我花這麽多錢來幹嘛來著?!
這下倒好,技術沒有學到,我似乎成了不受歡迎專找麻煩的人了。我隻好也違心地附和大家恭維組長:“我覺得你很棒耶!你很耐心、和藹、很專業、淡定沒有慌亂。。。” 天啊!這是我這次培訓的收獲嗎?
(四)
最後一天的小組練習。一位哲學博士和教授出身的資深心理師,要求用家庭雕塑療法,來解決困擾她一生的問題,即她內心有個批評的人格。(請注意,她的要求也超出了本次培訓的主題)
我在餐廳遇到過這位哲學教授,得知她改行做心理師也很多年了,現在專門做培訓新手心理師的工作。我懷著無比崇敬,跟哲學教授聊起家庭治療中的一個現象:該如何看待道德因素對心理健康的影響?比如男人想要兒子,跟別的女人生了孩子,老婆從此心懷怨恨,家庭從此一地雞毛。教授滿臉驚訝地問我:“你注意到你用了道德這個詞。告訴我, 你為什麽用道德這個詞?”
我啞口無言,心裏卻甚是悲哀:道德在美國真的消失了??
好吧,言歸正傳。這位哲學教授出身的資深心理師,說她內心一直都有一個批評的人格,那是來自她母親的聲音,導致她感覺常肩上常年像有一個重重的東西壓迫著她;還有和事佬、羞恥、負疚、懷疑等不同的人格,以及內在受傷的小孩。
在這個練習中,哲學教授每說出一個她的人格,一名組員自願上場,扮演這個角色。然後重複哲學教授說的每一句話。比如哲學教授講她媽媽常對她說:“你不行。你做的不夠好。你不夠優秀。你讓我失望。” 扮演內在批評角色的組員就把這個角色演出來。以此類推。
隨著劇情展開,一組人演繹著哲學教授兒時的心理路程。而哲學教授則淚流滿麵。有幾次彎腰失聲痛哭起來。練習結束之後,哲學教授稱她終於醫治了童年最關鍵的創傷。
我是唯一沒有出場的,也是唯一的觀眾。評估的時候,哲學教授問我為什麽不出場扮演一個她的情感人格角色。我笑著回答:“我在等待你的叛逆者人格上場。” 此言一出,哲學教授楞了幾秒鍾,然後若有所思般回答:“那很有趣。我沒有想過那個人格。”
眾人一致喝彩。我附和著鼓掌。我心裏湧起一絲擔憂:都白發蒼蒼的哲學教授級別的心理師了,論年齡還是還在論資曆,都應該是專家了吧?竟然還在為自己的身份認同掙紮。她是如何幫助跟她有著同樣經曆的來訪者呢?想到此,我慶幸自己不是她的來訪者。
(五)
如果說這幾天我多半靜靜地觀察,那最後一次小組活動著實讓我有點吃驚。活動開始,組長要求每個人都發言,對小組其他人表達感謝之意。我說了很高興認識大家,多謝各位這些天的關照。這時,竟然有人觀察到我。說我剛來的那兩天因為找不到從餐廳回宿舍的路,我竟然有膽量問路,或找人搭路回去。幾個人附和:是啊!你夠有勇氣的。我們美國人很獨立,我們一般不問路的。
老天爺啊!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六)
在這一周的培訓中,老師帶領大家去感受與自然的接觸。然後大家一個人在外麵走動,感受與腳下的大地的接觸,以及周圍的樹木等等。大家紛紛稱讚置身大自然中,使得他們放鬆舒適。我不以為然。我在鄉下生活久了,我的感受與他們不太一樣。大自然不僅僅讓我放鬆舒適,我不是大自然的客人,我是大自然的一份子;我跟樹木交流,跟花草說話。我感恩它們展示給我的美麗,讚歎它們堅韌的、奇妙的生命力,且吸取著大自然給我的啟發;同時,我也盡我的力量保護它們。每個周末的清晨我在海邊撿垃圾的時候,我會因為海邊和叢林中越來越多的人類垃圾感到沮喪,我會因為叢林中那些沒有燃盡還冒著煙的篝火堆感到不安,我更是因為遭到破壞的原始叢林感到難過和憤怒。
後來培訓結束後,我去了紐約,住在時代廣場邊上的一家酒店裏,確實體驗到在城市打拚,多麽需要與自然保持連接。從古代的聖賢,到今日的科學,都在告訴人們,與自然“失連”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因為當你脫離了連接自然,你也很容易脫離與自己的連結。而這個結果,就會傷害你的身體和關係。如果你是企業領袖,你連自己都連結不上,又如何領導你的團隊?因為你不會有慈悲和關愛,你隻知道要你的團隊成員出業績,卻忽視了團隊的成員作為一個人的意義和需要。這樣的企業終究會失去人才。如果你是做父母的,你與自己的情感都沒有連結,你還會奇怪你的孩子為什麽缺乏情感能力?
(七)
這次期待已久的培訓花了我六千多美金,我並沒有學到新的有效的技能。不過也得到許多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