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之後,我上過幾次ESL課(English As Second Language)。有一次印象比較深,那是在加拿大的一個社區學院。
上課第一天,一位看上去四十來歲的老師走進來,簡單地介紹自己:“我叫琳達,在這裏當老師將近十五年。有兩個孩子,其中大女兒剛進入少年期,反叛得很,幾乎每天我都與她有一番較量。今天她問我,如果她這個學期所有功課成績都是A,我會不會允許她把頭發染成綠色。我知道我女兒很聰明,如果我答應她,她會拿個全A回家,但我又實在不喜歡綠色的頭發。我至今仍在自己跟自己鬥爭,看怎樣回答她。你們都介紹一下你們自己吧,要講些特別一點的。”
年輕的艾蜜第一個發言。“我去年在台灣高中畢業後,跟隨父母移民來加拿大。我希望讀完大學後當老師。我家四姐妹,我是老大。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我現在一邊讀書,一邊身兼三份臨時工, 當餐館侍應生、公司秘書、還有…(咳咳)”,然後賣個關子要我們猜。大家說不猜了,快說吧。艾蜜不緊不慢地說:“我還是一名汽車駕駛教練。我拿了三個月車牌後就當教練了。其實我的駕駛技術很糟糕,但我的學生都不知道,因為我都是坐在乘客的座位上指手劃腳的。不過,我的學生合格率很高,幾乎都是第一次考路試就可以通過。” 說完後,她向同學們做個鬼臉。大家同聲說,“非常特別!”
接著一位身材修長、年輕漂亮的金發女郎彬彬有禮地站起來介紹。男生們的眼光“刷”地一下射過去。她叫尤金娜,原來在南斯拉夫當電力工程師。國內發生動亂後,她馬上想方設法出國,將來要做什麽現在還不知道。尤金娜慢聲細語介紹完後,所有男生都大聲叫嚷,“非常特別。”
羅馬尼亞來的彼得雖然英語不太好,口音也重,但他那低沉的嗓音、筆挺的站姿、從容的神情,讓我猜想他一定是位不平凡的人物。果然,彼得說他是一位工程博士,在羅馬尼亞曾指揮五千多人的軍工廠。他的辦公室裏掛著一張他與齊奧賽斯庫的合影。他的國家發生動亂後,齊奧賽斯庫死了。在那張合影的照片上,齊奧賽斯庫頭部被人畫了個叉,他自己的頭部也被人畫了個叉。他害怕極了,隻好迅速逃離國外。經過三個月的逃難,他終於來到加拿大。那張打了叉的合影還在,但是他再也不敢把它掛出來了。聽完後,大家說,“非常特別!”
接下來是一位長得濃眉大眼的英俊小生介紹。他的南美口音很重,我們要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去聽他說話。他說,“我來自洪都拉斯。到加拿大後,每次找工作,當人家問我做過什麽的時候,我就說我是Liar (撒謊者),人家瞪我一眼就走了。昨天,我又去應征一個餐館經理,老板問我做過什麽,我說我是Liar。這位老板聽了,興趣馬上就來,問我,你根據什麽方法去做Liar呢?我說我根據我的Liar 書啊,他說你在哪裏拿到這些Liar書呢?我說在Liar學校買的。他又問我是上哪一個Liar學校,我從包裏拿出翻譯成英文的Liar學校畢業證書,老板接過來看,突然仰頭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完之後,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說,好了,你這個Liar明天來上班吧。” 這可把我們全班同學聽糊塗了。得意之中,洪都拉斯小生吃力地嘟著嘴巴說,“我是一個Lawyer(律師),但我經常念成Liar (說謊者)。”大家轟然大笑,邊笑邊說,“非常特別!”我們都沒有留意他真名是什麽,反正我們都管他叫Mr. Liar 。
波蘭來的麗莎說話神情平靜,發音標準,我們聽得很舒服。她說,“我今年五十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結婚後就一直是家庭婦女,來念英文是希望可以多與孩子們溝通,也希望能成為一名戒酒專家。我先生是一位藝術家,但他經常酗酒。前兩年他忽然對打魚有興趣,放棄了他的畫廊,非要全家離開舒服的公寓,搬到一條船上去住。在船上生活很特別。問題是當我先生酗酒的時候,他在船上到處亂跑,我真擔心他會掉到水裏去。但是他酗酒時畫的作品畫廊都很喜歡,也很賣得出價錢。我每天都在祈禱,希望我先生能徹底戒掉酒,我寧願他畫不出好作品。我也希望有一天可以邀請你們到我們的船上,體會那傍水望日出、看晚霞的心情,你會感覺到大自然是多麽的美麗。”她說完後,大家鼓起掌,說,“非常特別!”
坐在我前邊的一名日本來的婦女漲紅著臉說:“我叫美嘉子,是個非常平凡的人,從日本來加拿大二十年,我就做了二十年的蛋糕點心,上個月我突然很想再回到學校當學生,所以我就來了。真對不起,我沒有什麽特別的經曆。”琳達老師笑眯眯地問道:“你會做Financier Cake(一種法國蛋糕)嗎?”美嘉子眼睛一亮:“會呀,有不少客人還專門指定要我做的。”琳達驚叫一聲:“ 這是我最喜歡的蛋糕。你真的非常非常特別。” 。大家笑起來。
這時課室的門被推開,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風風火火地走進來,一看到我的桌旁有一個空位就坐下,然後爽朗地介紹她自己,“我叫烏塔,從德國來,原來在一家電視台做節目編輯。可能是太被父母和三個哥哥姐姐寵愛的原因吧,我從小就想走南闖北,全世界都走一走,看一看。去年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家德裔加拿大人要在德國聘請保姆,我就馬上應征了。陪伴我來加拿大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歐拉’ ---- 一隻德國牧羊狗。我收留這歐拉的時候,它隻有十二磅,病得奄奄一息。但經過我幾年來的悉心照顧,它現在已經一百二十磅了。今天早上,我的女主人找我坐下來,要跟我說一件事。她說家裏除了我這個保姆之外,她想再雇一個。我有點著急了,她家裏的活我一個人幹綽綽有餘,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太閑了。女主人接著說要給我加百分之十的工資,這加的錢就當是雇歐拉的。有了歐拉,她的孩子多了快樂,房子多了安全。不用說,我高興死了。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 大家說,“非常特別!”
聽了這麽多人說,我也想好了我要說的特別介紹。我說:“我從小跟我父母和祖母住在一起。我祖母非常慈愛,從未責罵過我一句。我從父母那要不來的東西,我就找祖母要。我祖母的耳垂很大,我小時候睡覺都要摸著她的耳垂才能睡得著。我祖母說她這輩子就要跟著我住。我結婚了,她也跟我們住在一起。直到我來加拿大,她沒法跟,才回到我父母那去住。出國後,我最惦掛的是她。二年前有一天,晚飯後我們全家出去散步,看見我家前院草地上有一隻碟子般大的烏龜,頭朝著我的家門口走。我奇怪萬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女兒說烏龜可能是從附近的一個池塘溜出來的,要我把它放回池塘去。幾天之後,我給我父母打電話。我父親很沉痛地告訴我,我祖母去世了。我傷心極了。我父親告訴我祖母去世的時間,我一算,正好是那烏龜出現在我家門口的時間。” 大家聽了都說,“非常特別!”下課後,烏塔走過來,輕輕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我有個93歲的祖母在德國,我出國後最惦掛的是她。我們兩人的眼圈都是紅紅的。
第一堂課要結束了,老師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的才能、特別的經曆、特別的夢想。每個人都是特別的,每個人都是一本小說。今天的作業就是你們回家把這本小說寫出來,一千字以上。好了,下課。
(寫於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