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和外婆(七)
我的外婆家在廣州,舊大宅裡人多熱鬧,舅舅、舅媽、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一大群。我小時候經常去外婆家玩。
外婆家的舊大宅在拆除之前,一進入大廳,正對著是一排的先輩“神位”,經常是香煙裊裊。“神位”中,一個梳著髮髻的女人的頭像最爲顯著,這位就是張家的“始祖太婆”。
張家後人把張黃氏,也就是“秀姑”稱爲“始祖太婆”,一直堅持每年拜祭祖先的傳統。
外婆在民國初期嫁入外公家。那時候的中國,處在“五四運動”前夕,是新舊文化交接的時期。新文化運動提倡科學,反對愚昧,提倡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
外婆嫁進張家不久,就像其他媳婦一樣,她的婆婆及家人,會對新媳婦細説家史。從乾隆皇帝,嘉慶帝,再到道光帝,鹹豐帝,説到宣統帝。
耳朵聽著這些“舉人”,“進士”的故事,鼻子聞著院子裡時不時飄過來的藥材煮沸之味,眼睛看著打掃得一塵不染,但已顯陳舊的古色古香的酸枝家具,外婆意識到,這個有著一進門,二進門,三進門的大宅裡麵,是一個開始與時代脫節的封建大家庭。
外公家是大戶人家。祖上從孤苦伶仃的“始祖太婆”母子二人,到了第六代,已經是枝繁葉茂,人丁興旺。家丁、女傭,妹仔一大堆。在廣州清水濠一帶不斷擴充房產。單純的家庭生活變成了幽幽深宅。
外婆結婚的時候,雖然帶的是金銀珠寶嫁妝,坐的是八抬大轎進門,行的是封建禮節的婚禮,但是進過新學堂,學過算術、上過英文課,體育課的外婆的行裝裡麵也有不少新文化的書籍,有白話文小説,也就是當時比較口語化的讀本,還有幾本英文名著簡易讀本,比如“霧都孤兒”,“雙城記”這類書。這幾本英文書是一位美國傳教士送給她的。
外公從小在自家的“私塾”上課,“四書”“五經”和很多古句詩經可以隨口地、抑揚頓挫地背誦出來。
“私塾”是私家學塾的簡稱。當年很多有錢人家自己聘請老師,在家開設學堂。老師被稱作“先生”。
這“先生”身穿長衫,課堂內懸掛孔子畫像,兒童一進課室,必須作揖打躬。
學生們學習《弟子規》,《三字經》,《千字文》,《易經》,《老子》,《莊子》,以及詩詞韻文;天天要用毛筆抄寫,課程中間穿插學習古樂、書畫,還有茶道。
廣東人把“私塾”稱為“卜卜齋”。這種“卜卜齋”教法的一個特點,就是讓學生從小背誦各種經文詩句,理解的要背誦,不理解的也要背誦。“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規”等等,每一篇必須要背得滾瓜爛熟。念的時候還要有表情,抑揚頓挫。
“卜卜齋”另一個特點,就是先生敲打學生。如果學生調皮搗蛋,或背誦不熟,哪怕隻是漏了一個字,先生就拿起一條長形木板或長尺子,大喊:“拿出手來!”,學生就乖乖的伸出小手,讓老師狠狠地打手心,嚴重的時候還打屁股。
廣東人把讀書的地方叫“齋”,這讀書的地方時不時響起長尺子敲打皮肉的“卜卜“聲,所以,廣東人就幽默地把私塾稱爲”卜卜齋“。
外公從小就是在自己家族的私塾上課。他個性活潑,頑皮,雖然是祖母的寵兒,但是也因爲上課搗搗蛋,有時抓些小蟲放在先生的桌子上,所以也經常挨先生打手心。一挨打,先生的長木條還沒有碰到他的手,他就哇哇大叫“痛啊痛啊”,嚇得先生趕快收手。
頑皮的外公從小身體好,記憶力強,長得高大,嗓門也大。他一高興起來,背起詩經古詩嘰裏呱啦,節奏好,韻律強,經常是班裡的突出男高音。有時他還與上課先生比賽鬥一鬥,“ PK“起來,看誰能一口氣把一大段經文一字不漏,背誦到底。
那位經常緊縮眉頭,一臉嚴肅的先生這個時候也難掩笑容,右手拿著長尺子,敲打著自己左手的手心,一邊在課堂裡來回渡步,搖頭晃腦地和著童稚聲音一首一首詩歌來背誦。
就這樣,上過新學堂,知道世界上有蒸汽機,懂幾句英文的外婆與在全盤孔孟之道的私塾教育出來的外公,在中國的新舊文化交替時期走到一起。
外公和外婆結婚後,有一天,看著窗外滴答滴答下著雨,年輕少婦的外婆,一時童心大發,隨口念:
滴答,滴答,下雨了下雨了。
種子說:下吧下吧,我要發芽。桃樹說:下吧下吧,我要開花。
年輕氣盛的外公一聽,“撲哧”一笑,“嗬嗬,夫人你說的是什麽細佬仔(小孩)的東西。聼我念吧。“接著他搖頭晃腦地念: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外婆馬上說:“這是杜甫的詩,誰不知道這首詩?大人小孩都知道。”
外公又念一首: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外婆一時想不起是誰的詩句。外公得意洋洋地說:“這是唐代的王駕大詩人的詩句。我六歲就會背了。”
這時,看見窗外飛過兩隻蝴蝶,外婆馬上隨口念一首詩: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麽,一個突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外公說:這些白話文詩歌有什麽好聼:你說幾句“鷹哥拉鼠”(English)吧。
外婆眨眨眼,笑著說:你不懂了吧!這是胡適先生剛發表的詩歌“蝴蝶“。“鷹哥拉鼠”叫下雨是 raining。
小倆口就在這封建大宅院裡過著好幾年安定的生活。
有著深厚中國古典文學基礎的外公,在“五四“運動後,因爲思想開明,接受新文化新思想,又跟著外婆學了幾句”鷹哥拉鼠“,他很快在民國時代的省政府裡謀得官職,後來又被黃埔軍校挖人才,被特聘為國語文老師。
我外婆生了九個孩子,五個男孩,四個女孩。這些舅舅和姨媽在他們自己的生活中發生的愛恨情仇的故事很多。
九個孩子長大後,雖然信仰不同,有信佛的,有信基督教的,有加入國民黨的,也有加入共產黨的;有生活在香港的,有生活在大陸的。但是他們兄妹之間一直保持聯絡,手足情深。
我的大舅舅是一位比較典型的學貫中西的人物。他從小在“私塾“上課學認字,寫毛筆,而且練就了背誦四書五經的”童子功“。課餘後, 外婆特意請了英文家教給他上課,要他從小學英文,讀世界名著。所以他的文言文和白話文皆優。
大舅舅後來考上中山大學法律係,畢業後在省政府裡當官,49年後遷移到香港,在一所有名的中學當囯語文老師,專門輔導學生考大學。
三舅舅從小愛打愛閙,後來考取燕塘軍校,成了一名國軍的炮兵軍官。
在抗日戰爭前夕的日子,是我外婆最為開心和自豪的時光。
外婆一出門,左邊挽著她的是西裝革履,金絲眼鏡,一臉儒雅的大舅舅;右邊扶著她的是腰佩手槍,皮鞋亮亮,一臉威武的三舅舅。一文一武伴左右,羨煞鄰居。
時代變遷,大江東去。
外婆在六十年代初在廣州去世,享年六十六歲。她在臨終的時候,兩個她最疼愛的兒子沒有能夠在她身旁陪伴。
大舅舅在香港,不敢回家探望。三舅舅在東北的一個勞改場接受改造,不能回家。
歲月如煙。去年我在表姐陪伴下,去清水濠附近走了幾圈。外公外婆當年的舊大宅土地上,是一片新建的樓房,已經完全沒有當年的痕跡。
我邊走邊回憶。這時遠處傳來一段熟悉的音樂: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曉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