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上帝的信,蕭峰和阿紫
這一刻,金庸是如此的淡淡著筆,筆致和天氣一樣,已從之前的狂風暴雨電閃雷鳴變為雨過天清淡淡斜陽了。而此時愈是平淡,愈加令人柔腸寸斷。這一刻,蕭峰在想什麽呢?是他帶阿朱去聚賢莊找薛神醫給阿朱看病時的壯懷激烈,還是雁門絕壁上阿朱的清脆聲音:“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那時的阿朱,“倚樹而立,身穿淡紅衫子,嘴角邊帶著微笑”。蕭峰這時所想的,要等到多年後和耶律洪基談起誤殺阿朱這件平生第一恨事時才在心裏默默說出:“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 ,千秋萬載,就隻有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
就這樣,阿朱走了,卻也永駐蕭郎心中了。命運輪回到了阿紫身上。就在蕭峰和耶律洪基說完上麵那些話回到他的南院大王王府時,單戀蕭峰多年的阿紫終於向他敞露心扉:
“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個我也及不上她,一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你答應姐姐照顧我,你隻照顧我有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的心事了?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甚麽……我恨不得那日就給你一掌打死了,你也就會像想念阿朱一般地念著我……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你打死我姐姐,哭得這麽傷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歡你。我心中說:‘你不用這麽難受。你沒了阿朱,我也會像阿朱這樣,真心真意地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輩子要跟著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許,於是我心中說:‘好罷,你不許我跟著你,那麽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由我擺布,叫你一輩子跟著我。’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這些舊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麽是舊事?在我心裏,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我又不是沒跟你說過,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
蕭峰輕輕撫摸阿紫的秀發,低聲道:“……我這一生隻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就是你姐姐……我關懷你,全是為了阿朱。”
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起手來,啪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蕭峰若要閃避,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隻是見阿紫氣得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目光中流露出淒苦之色,看了好生難受,終於不忍避開她這一掌。
阿紫一掌打過,好生後悔,叫道:“姐夫,是我不好,你……你打還我,打還我。”
這隻是又一出悲劇的鋪墊。阿紫對於蕭峰的感情,就像遊坦之對阿紫的感情。遊坦之心甘情願把自己的眼睛獻給阿紫,阿紫也會這樣對待蕭峰:“姐夫,你的眼睛若盲了,我也心甘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而蕭峰對阿紫的感覺,本質上和阿紫對遊坦之的感覺是一樣的:不愛,所以並不將對方的感情放在心上,也不會為對方而改變自己的人生。
在這樣的鋪墊中,金庸將全書導向了最後的悲劇,那震撼人心的悲慘一幕。當蕭峰自盡後,阿紫排開眾人,抱起蕭郎:“姐夫,你現在才真的乖了,我抱著你,你也不推開我。是啊,要這樣才好。”這時遊坦之也趕到了。
阿紫怒道:“我現在和姐夫在一起,此後永遠不會分離了。你給我走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見你。”
遊坦之傷心欲絕,道:“你……你再也不要見我……”
阿紫高聲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給我的,姐夫說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歡。”驀地裏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將兩顆眼珠子挖了出來,用力向遊坦之擲去,叫道:“還你,還你,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欠你甚麽了。免的姐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阿紫抱著蕭峰的屍身,柔聲說道:“姐夫,咱們再也不欠別人甚麽了。以前我用毒針射你,便是要你永遠和我在一起,今日總算如了我的心願。”說著抱著蕭峰,邁步便走。
每一次讀這一段,心酸和痛楚就會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一定要強忍著才能噙住淚水。而冷靜的金庸,此時仍能高超地轉換視角做一番白描:
群豪見她眼眶中鮮血流出,掠過她雪白的臉龐,人人心下驚怖,見她走來,便都讓開了幾步。隻見她筆直向前走去,漸漸走近山邊的深穀,眾人都叫了起來:“停步,停步。前麵是深穀。”
這一段,和前麵所引的蕭峰抱著阿朱的屍身那一段,是相稱的。和雨過天清一樣,這是喧嘩即將歸於寂靜的前奏。緊接著,阿紫抱著蕭郎跳下了萬丈深穀,這是可以預見的。遊坦之跟著衝向了深穀,這也是可以預見的。悲劇以死亡的方式結束了。這樣的悲劇,也隻能用死亡來結束。
這時輪到寂靜來說話了,如臧棣在《一個愛中的女人寫給上帝的三十六封信》中所寫:
寂靜像誓言的種籽,我和它
埋在一起:與命運聯姻的孤獨是它的沃土
我赤裸著深入寂靜的黑夜
用這閃耀的方式懷念同樣赤裸的事體
我的雙唇如花綻放:開始時
我以為這隻可能是我們兩人的秘密
他把夜晚變成遠方的春天
把我變成花園深處輕盈的芳香
而身上刺著鮮紅“段”字的女人和身上烙著鮮紅A字的女人,有著相同的命運嗎?
現在我走在新英格蘭的土地上
我怒放,我飄飛,並在風的婚床上歇息
一片教堂的陰影,而非人們所說的生活
像網一樣披掛在我的雙肩
腳穿海絲特的步鞋,踏著落葉的謠曲
我消失,我閃現,像生與死之間多出的
一個親吻。噢,時光多麽深邃
這記憶一直把我深埋在另一個人的胸懷
命運的安排在於:霍桑和金庸,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國度,用不同的語言,寫下了紅字的故事。他們又經由臧棣和王憐花的解讀和複述,成為另一個嶄新的故事。而罪與罰,終究不過是命運。隻是,在短暫的人生曆程中,備受煎熬的身軀難以承受太重的紅字。因為:
當死亡敲響那扇門時
我已是人間惟一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