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我聞，我思我想
從大陸來到美國，至今在東西方度過的時日大致各半。願以我所見所聞觸及一下東西方的文化和製度。也許能起一點拋磚引玉的作用。
《紐約時報》針對考科藍組織關於戴口罩是否有減少呼吸道疾病傳播功效研究的最新專欄文章《這就是科學明確表明口罩有效的原因》（《紐約時報》截屏）
3月初，“信息正義”對《紐約時報》一篇觀點文章 —— 布雷特·斯蒂芬斯（Bret Stephens）的《強製戴口罩絲毫用處也沒有。會吸取教訓嗎？》進行了事實核查。在中文社區，斯蒂芬斯此文被當成反口罩和攻擊醫學界主流的利器，流傳很廣。
對《紐約時報》這篇文章的核查引起了一種疑問：有的人認為，觀點文章應該允許不同的聲音，讓斯蒂芬斯代表保守派發聲本來就是時報的出發點。作者文責自負，時報不必對此負責。
這種觀點實際上混淆了觀點與事實。觀點可以自由，但事實必須嚴格核查。更重要的是：觀點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之上。事實不屬實，觀點就難成立。發表沒有事實支撐的觀點是不負責任的，甚至是危險的。
有一位讀者說得非常好：如果支持觀點的事實不正確，報紙還在發表，這與傳謠有什麽區別？這跟“alternative facts（另類事實）”又有什麽區別？
時報有沒有事實核查的責任，我們不妨看看時報自己從前是怎麽做的。
《紐約時報》評論部主編曾為觀點文章失實而辭職
2020年6月，因為弗洛伊德之死而激起的BLM（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活動席卷全美，《紐約時報》發表了亞利桑那州共和黨參議員湯姆·科頓（Tom Cotton）一篇極具煽動性的專欄文章，該文呼籲派軍隊前往抗議活動活躍的地區平息“騷亂”。
《紐約時報》發表亞利桑那州共和黨參議員湯姆·科頓的觀點文章時，采用了極其激烈的標題“派軍隊來”（《紐約時報》截屏）
這篇文章引起了時報內部員工和讀者的廣泛強烈抗議，時報後來承認文章的事實部分的確有問題，所述好幾個事實都是沒有證據的。最後，當時的評論部編輯負責人辭職，時報在網頁上那篇觀點文章前麵加了一個編者按。以下全文翻譯這個編者按，有助於我們理解這種事情上時報究竟應該承擔怎樣的責任：
這篇文章發表後，遭到了很多讀者（以及很多時報同事）的強烈批評，促使編輯們對這篇文章和編輯過程進行了審查。基於那次審查，我們得出結論認為這篇文章不符合我們的標準，不應該發表。
科頓參議員提出的基本論點——無論人們認為它們多麽令人反感——代表了當前辯論中具有新聞價值的部分。但考慮到這個話題的生死攸關的重要性、這位參議員地位的影響力以及他所倡導的步驟的嚴肅性，這篇文章應該經過最高級別的審查。相反，當時的編輯過程匆忙且存在缺陷，高級編輯沒有充分參與。雖然科頓參議員和他的工作人員在我們的編輯過程中全力合作，但評論部本應該進行進一步的實質性修改——就像此類文章經常發生的情況一樣——或者幹脆拒稿。
例如，發表的文章將“像安提法這樣的左翼激進分子的幹部”的作用作為事實斷言呈現；事實上，這些指控沒有得到證實，並受到廣泛質疑。編輯們應該要求進一步證實這些斷言，或者將它們從文章中刪除。警察“首當其衝”的斷言是一種誇大其詞的說法，應該受到質疑。這篇文章還提到了一種屬於意譯的“憲法義務”；它不應該作為引文出現。
除了這些事實問題之外，這篇文章的語氣在某些地方是不必要的嚴厲，並且缺乏促進有利於辯論的深思熟慮的方法。編輯們應該提出解決這些問題的建議。標題——這是由時報而非科頓參議員撰寫的——具有煽動性，不應該使用。
最後，我們未能提供適當的額外背景——無論是在文本中還是在文章的呈現方式中——這本可以幫助讀者將科頓參議員的觀點置於更大的辯論框架中。
媒體對觀點文章事實核查失職，會承擔司法後果
媒體對觀點文章事實核查失職，應該承擔後果，實際上也落實在司法實踐上。最近的例子就是投票機製造商Dominion對福克斯新聞提起的價值16億美元的誹謗訴訟。訴訟稱，很多信息曝光顯示，福克斯新聞的幾個名嘴明明知道川普輸了選舉卻依然傳播“選舉被偷”的謠言。
福克斯新聞幾個名嘴的秀，其實就相當於報紙的觀點文章。如果觀點文章真的是作者文責自負，Dominion根本就沒資格告福克斯新聞，而這個訴訟在被提交時就會被法官駁回。所以這個官司能夠走到這一步，已經說明福克斯新聞對事實核查負有責任。
不僅是時報，其他媒體也經曆過類似的爭議。也是2020年，《華爾街日報》也發生了一次內部大震蕩：新聞部280多名記者、編輯和其他員工向當時的出版商阿爾瑪·拉圖爾（Almar Latour）提交了一封簽名信，指責評論部長期以來“觀點文章缺乏事實核查和透明度，並且明顯無視證據，破壞了我們讀者的信任和我們爭取消息來源的信任度的能力。”
《華爾街日報》報道了自己報社內的大震蕩：記者要求出版商更清楚地區分新聞和觀點內容。給出版商阿爾瑪·拉圖爾的信中提到了對評論部的準確性和透明度的擔憂（《華爾街日報》截屏）
考科藍組織總編輯已經道歉
盡管《紐約時報》尚未就其發表失實的觀點文章道歉，考科藍（Cochrane，知名國際非牟利醫學機構，斯蒂芬斯的反口罩所依據的論文即在這裏發表）圖書館總編輯卡拉·蘇亞雷斯-韋瑟（Karla Soares-Weiser）已經道歉了。她在一份聲明中說，“口罩不起作用”是一種不準確和誤導性的解釋。她說論文綜述的“這種措辭容易引起誤解，對此我們深表歉意”，將對此進行修改。她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擔心這樣的誤解可能會破壞對未來爆發疫情的準備。
3月10日，《紐約時報》發表了澤伊內普·蒂費克奇（Zeynep Tufekci）的文章，標題為《這就是科學明確表明口罩有效的原因（Here’s Why the Science Is Clear That Masks Work）》。蒂費克奇例舉了一係列有質量的研究結果，得出的結論是：“證據相對簡單明了：始終佩戴口罩，最好是高質量、合體的口罩，可以預防冠狀病毒。”
有意思的是，蒂費克奇在文章中提到了反口罩科學家湯姆·傑斐遜 (Tom Jefferson，他也是考科藍那篇口罩是否有用論文的第一作者) 的黑曆史。蒂費克奇說，傑斐遜不相信口罩能阻止新冠病毒傳播根本不足為奇。他一直都挑戰已被科學界主流廣泛接受的關於新冠病毒的說法。2020年4月，在紐約新冠病毒每天都在殺死幾百人的時候，傑斐遜還發表文章質疑新冠疫情是否存在，稱沒必要采取措施來減緩傳播。
盡管《紐約時報》發表了平衡觀點的文章，但這並不構成真正意義的對錯誤的糾正。至於應該怎樣改正錯誤，也許最好的方式是學習從前的紐約時報。
參考資料
https://www.nytimes.com/2023/02/21/opinion/do-mask-mandates-work.html
https://www.vox.com/2020/6/5/21280425/new-york-times-tom-cotton-send-troops-staff-revol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3/03/08/fox-news-dominion-corrupt-hannity-carlson/
https://www.nytimes.com/2020/06/03/opinion/tom-cotton-protests-military.html
https://www.nytimes.com/2023/03/10/opinion/masks-work-cochrane-study.html
https://www.wsj.com/articles/wsj-journalists-ask-publisher-for-clearer-distinction-between-news-and-opinion-content-11595349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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