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借5月是亞太裔傳統紀念月的機會,看了一部2020年推出的紀錄片《遠東深南》(Far East Deep South)。該片主要是講華人在種族隔離時期的密西西比的移民故事。
故事以尋根的方式展開,已進入老年的趙不移(Charles Chiu)從加州去密西西比尋找上兩輩人已經消失的足跡。本以為能夠找到家族曾經經營的雜貨店的遺址就算奢侈了,沒想到居然聯係上了買下那家雜貨店的人家,並通過各種相連的關係,找到了很多當年顧客、朋友的後代,挖掘出了許多出人意料的故事,而故事中所反映出的各種族裔之間的關係很給人啟發。
故事的曆史大背景
1850年左右華人開始來美國淘金。在1852年淘金熱移民的高峰期,加州人口約為67,000人,其中約20,000為華人移民,占州總人口的近30%。但華人很快就被從淘金行業中排擠出去了。
在1863年至1869年期間,多達2萬名中國勞工幫助建造了橫貫美國大陸鐵路的西部線路。
開始,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董事們隻想雇白人,他們看不起中國人,認為中國人沒有能力做這樣的工作。但因為招不到足夠的白人,才試著雇用了大約50個中國人。
1864年雇用的中國工人每月工資為26美元,每周工作6天。
是中國勞工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後,才被大量招用。事實上後來鐵路大亨們認為華工比其他工人更有優勢。
但就是這樣,華工的工資還是不到白人的一半,有的甚至隻有白人的30%,做的卻是最危險最困難的工作。為此,華工還舉行了一次曆時8天的罷工。最後因為被鐵路公司卡斷了糧食來源不得不結束了罷工。雖然罷工沒有達到加薪等目的,但華工的工作條件的確得到了一些改善。
鐵路建設結束後,國會很快就通過了《排華法案》。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大城市,尤其是西海岸,對華人很不友好。有一部分華人就去密西西比這樣的內陸區域尋找生存的機會。
華人在密西西比開店或購置農場需要資金。大量華工參與的淘金和修築鐵路為華人提供了資金積累的機會。
《遠東深南》片中就有這樣的介紹——前美國華裔公民聯盟(Chinese American Citizens Alliance)主席Carolyn Chan的曾祖父就是靠修築鐵路的積蓄去密西西比的Gunnison市開了個雜貨店。
並不是所有華人都有足夠的資金做投資。很多華人開店是靠家族裏的人共同集資,甚至有不同家族的人家共同投資的情況。
雜貨店需要店員,這也為沒有資本的華人提供了去密西西比謀生的機會。
在密西西比,同被歧視的黑人與華人建立了深厚信任和友誼
《遠東深南》主要講的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故事,正是南方種族隔離時期。片中有相當的篇幅涉及了華人與黑人的關係,並不是該片刻意渲染這個話題,而是那個年代和地點逃不脫這個背景。
很多人以為種族隔離隻是針對黑人的,其實當時的隔離政策影響了所有少數族裔。
華人從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開始就是被歧視的。今天被稱為“模範族裔”的我們,在1850年代的報紙新聞中被描述得非常負麵:這些華人是勞動階層中的渣滓,“黑人身上的陋習他們都有,黑人的美德他們卻一點也不具備”。
因為被歧視,當時華人在南方除了買農場和開雜貨店外,並沒有其他生存方式的選擇。又因為種族隔離,做黑人顧客的生意也是必然甚至可能是唯一可行的策略。畢竟那時候有色人種是不可以在白人居住區購買房產或店鋪的。
也許是因為相似的境遇讓華人與黑人彼此同情和理解,他們相互尊重,相互幫助。黑人說,在華人的店裏,他們不會被當作二等公民對待,所以願意在這樣的店裏買東西。黑人社區接受了華人,而華人的雜貨店不僅為黑人提供了服務,同時也提供了工作機會。
趙不移的祖父趙仲流(Charles J. Lou)在密西西比開了一家雜貨店。(為什麽英文名的姓是Lou而不是Chiu,是個沒解開的迷。很可能是趙家的第一個移民不懂得英文名順序與中文不同,搞錯了。)後來趙不移的父親趙錦昌(K.C. Lou)子承父業繼續經營該雜貨店。雜貨店所在地周圍大多是黑人,顧客中白人黑人都有,但以黑人為主。
那時候,白人是不會去黑人社區開店的。黑人也因為白人態度不友善盡量不去白人開的店購物。所以華人在那樣的地方開店有一定優勢,可以同時服務白人和黑人顧客,特別是有數量穩定而且忠誠的黑人顧客群。
趙家父子為人友善。他們與所有人都相處得很好,他們的朋友中不僅有華人,還有白人和黑人。
趙錦昌和白人朋友一起玩棒球,他甚至比他的白人朋友打得更好。白人朋友釣到魚會送給他。當他太太看見白人朋友要把魚頭扔掉時,就連對方的魚頭也要下來,做成魚湯後又給送回去。對美國人來說,吃連頭帶皮帶刺的魚是新鮮事。影片中一個白人老頭回憶說,他不知道他父母是不是吃了魚頭,但他吃得很好。
趙錦昌經營雜貨店時正好遇上了美國經濟大蕭條。首先失業的當然是黑人。另外,黑人大多是佃農,一年中隻有在秋天將收成交給土地的主人時才獲得報酬,如果中間發生什麽危機,他們是沒有經濟來源可以補救的。在黑人有困難時,趙錦昌總是讓他們賒賬,不少黑人就是因為趙錦昌的關照才生存了下來。
像趙仲流和趙錦昌父子那樣讓黑人賒賬,在白人開的店是無法想象的。當時,華人和黑人之間不僅產生了相互依存的關係,也建立了深厚的信任。Pace市現任市長列文·傑克遜說,當地的華人社區和黑人社區是交織而成,共同發展共同成長的。他們的合作為社區的未來建立了基礎。
芒德拜龍(Mound Bayou)市是全美第一個由曾經的奴隸建立起來的一個全黑人的城市。該市市長巴裏爾·約翰遜說:“隻有一小部分華人來這裏開雜貨店——這是突破性的行為,因為隻有華人這樣做了。事實上直到今天還沒有第二個族裔來這裏做類似的事情。”
華人在密西西比種族隔離的夾縫中生存
當時南方的種族隔離是針對黑人的。但實際解讀是,隻要不是白人,就不能享受白人的同等待遇,所以黃皮膚的華人麵臨的是特殊的挑戰。
因為華人既不能在白人社區買房,也不能在黑人社區買房,所以隻能在店的後麵留出一個居住空間。
當地的電影院觀眾座位分上下兩層。種族隔離時期,白人坐樓下,黑人坐樓上。華人沒有自己的電影院,加入白人一起坐樓下是不可能的,所以華人要想看電影就必須有黑人朋友邀請到樓上去看。
墓地也分黑人白人。華人唯一的選擇就是建立自己的墓地。趙不移的父親和祖父就是安葬在當地的“華人安息園”。
影響最長遠的可能是學校。影片中比較簡單地說白人、黑人學校華人都不能去,是當地白人教會幫助建立了華人自己的教會學校。
我為這件事情特別與該片的導演林濼怡(Larissa Lam)進行了電子郵件和電話交流,了解到更多細節。在種族隔離時期,有的白人學校允許華人孩子注冊,但這屬於極個別現象,少到可以忽略。黑人學校接受華人孩子的更多些,但華人家長可能考慮到黑人學校普遍質量較差,選擇不送孩子去。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去專為華人孩子開設的學校。
這就意味著華人孩子避開了質量最差的黑人學校。
林濼怡還對我介紹說,當地的白人教會幫助華人建立了許多個華人教會學校,並負責聘請白人教師。他們還在他們大範圍的教會係統中幫助建立了一個中國教會。
直到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簡稱布朗案)終止了種族隔離的教育體製,華人孩子才開始與白人孩子一起讀書。但是,華人孩子依然是明裏暗裏被歧視的對象。用那些華人孩子的話來說,白人孩子從來不會讓你忘記自己是二等公民。
難以原諒的是,老師也普遍歧視華人孩子。影片中多位在那個年代讀中小學的華人說,無論你學習多麽優秀,從來得不到老師的讚揚。老師甚至不會用名字來稱呼華人學生,而是用“Chink”這種對華人極具侮辱性的稱呼,類似於稱黑人“Nigger”。
華人能夠在《民權法案》後立即起飛,教育的作用不容忽視
根據威廉瑪麗學院的知名經濟學家哈裏特·奧卡特·杜利普(Harriet Orcutt Duleep)和杜克大學的塞斯·桑德斯(Seth Sanders)在2012年發表的一個研究,早在1960年,亞裔的平均受教育程度就超過白人了(見下圖)。細分的話,在采樣的幾個族裔中(日裔,華裔和菲律賓裔),隻有菲律賓裔的受教育程度低於白人。
在杜利普和桑德斯的研究中,下圖的目的是為了證明亞裔的受教育程度在1960至1980期間幾乎沒有變化。但這個圖同時也告訴我們,1960年時華人的受教育程度好過白人。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這個研究,但不是很明白為什麽華人受教育程度居然在1960年就超過了白人。該影片似乎給出了部分答案。
就我從書籍、電影等方麵所了解到的,在布朗案之前,華人孩子或者是去白人學校,或者是去專門為華人孩子辦的學校,就是沒聽說過去黑人學校。相信哪怕真的有也一定是極少數。
那個時候,隻有一間教室的學校不少,包括《遠東深南》裏麵提到的一個華人學校。很多學校也隻有一個老師,負責一切事物,包括一個人負責教從幼兒到八年級的學生。但是,相對來說,隻有一名教師,一個房間的黑人學校比這樣的白人學校多得多。黑人學校資源和資金普遍不足,也過度擁擠。
華人孩子的學校因為是白人幫助建立的,請的是白人老師,各方麵很可能也是比照白人標準。影片中並沒有評價學校質量,但從影片提供的數張不同學校的照片中可以得出這樣的信息:學校規模都不大,學生與老師的比例不高。
相信華人特別注重教育(不願意讓孩子去黑人學校就是一個證明)也起了很大作用,所以華人的受教育程度相對比較高可以理解為是正常現象。
而這等於是說,在民權法案通過之時,華人已經在教育方麵準備好了,一旦大環境有所改善,華人立刻就能夠起飛。
華人和黑人在不同時期被歧視的程度和方式不完全相同
黑人一直被歧視,華人也同樣。但是,在不同時期,這兩個族裔所遭受的歧視方式和程度有不同。比如,淘金熱時華人曾是特別的歧視目標。
華人大批踏上這片土地始於加州的淘金熱。在整個淘金熱中,華工一直受歧視。1850年的《外國礦工稅法》(Foreign Miners' Tax of 1850)本來是針對所有非美國籍的礦工,包括歐洲來的移民。
但是該法案在1851年被廢除後,取而代之的1852年的《外國礦工執照稅法》(Foreign Miners' License Tax Act of 1852)就隻是針對中國礦工了。因為來淘金的華人太多了!
淘金者眾,金礦少,華人開始還隻是被刁難,後來環境越來越惡劣,連生命都受到了威脅。最後華人不得不在淘金熱還沒結束時被迫放棄了這個行當。
華人和黑人還有非常相似的被驅逐史,因為他們都是“種族清洗”的對象。一次又一次,他們被從一個個城鎮驅逐。這意味著好不容易積累的一點資產可能頃刻間就化為烏有。
十九世紀中期開始至二十世紀初是華人被驅逐最嚴重的時期,其結果是華人在美國的人口驟減。
隨後驅逐現象漸漸減少,估計與華人數量越來越少有很大關係,同時華人也在逃避排華最嚴重的西海岸。去對黑人歧視最嚴重的密西西比發展,就是一種巧妙的躲避對華人最嚴重歧視的方式。
也許是因為人數少,不構成威脅,所以還得到了當地某些白人的同情和幫助。試想,如果華人以淘金熱時去加州的數量那樣湧入密西西比,買下大量農場,還會是同樣的結局嗎?
所以,簡單粗暴地說,當時,西海岸是重點歧視華人,而南方是重點歧視黑人。也就是說,重點歧視對象是跟隨時間、地點和大背景的變化而變化的。而這也同時說明了,你現在不是特別的歧視對象,不代表將來不是。隻要歧視的種子還在,一旦條件適宜,你可能就會再次成為眾矢之的。
華人了解自己的曆史有必要,有意義
《遠東深南》這個片子看似簡單,其實內容不少,特別是有些內容很出乎人的意料,極有教育作用。片中尋根的主人公趙不移的長子趙保榮(Baldwin Chiu)說他從來不知道華人在密西西比有過這樣一段曆史,更不知道自己的祖先還參與其中。
華人在密西西比發展的故事幾乎已經成了不為人知的曆史。在趙不移一家開始尋根之旅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黑人會在他們的故事中占據那樣重的分量。
了解了這些故事之後,趙保榮不無感慨地說,如果華人和黑人的後代知道自己的先輩曾經彼此深深信任,相互扶持,共同生活在同一個空間,我們今天彼此之間可能會是完全不同的對待方式。他問,為什麽曆史課裏沒有這樣的內容呢?
該片本來隻是打算記錄一下自己家庭的故事,後來製作成公開發行的紀錄片完全是計劃之外的。趙不移是一個內向、寡言和不喜表露的人,他並不希望與外人分享自己的家史。非常感謝他的家人能夠說服老人把這些故事公開講出來,而故事中所反映出的各種族裔之間的關係很給人啟發和教育。
在此也特別感謝同時還承擔了該片的製片人和導演的大兒子趙保榮和大兒媳林濼怡。
的確,我們華人的移民故事,應該也是美國學校曆史課程裏麵的一部分,因為我們的故事也是美國故事。而且,我們需要講完整的故事,華人不僅僅有淘金和修鐵路的故事,還有南部密西西比的故事,有華人與黑人團結互助共同建設共同發展共同成長的故事。
所以,現在亞裔社區在努力推動的將亞太裔美國人曆史作為中小學的必修課程這件事非常有意義。伊利諾伊州和新澤西州已經通過了這樣的法案。很多州,包括紐約州等正在努力中。我們期待更多州的好消息,更希望能夠在聯邦層麵有所作為。
幾天前剛剛傳來一個好消息:國會通過了華裔國會議員孟昭文(Grace Meng)提出的對建立國家亞太裔博物館進行可行性研究的提案。隻等拜登總統簽字,該提案就成為法律了。到時候就可以拿到預算,具體去做這件事了。建立國家亞太裔博物館對中小學的亞太裔美國曆史教學也會有很大的幫助。
最關鍵的是,我們要讓後代,不僅是亞太裔後代,而且是美國所有族裔的後代,都了解完整的美國曆史。
很多華一代不了解的是,華人孩子在學校被歧視的現象直到現在還普遍存在,隻是程度輕了很多,也更隱晦。大部分華二代都有這樣的體會。學習完整的美國曆史將是消除族裔之間矛盾和仇恨的一個極好工具。
《遠東深南》片中一個曾經是密西西比居民的黑人Arthur Holmes說:“如果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們都是一樣的,你真的有問題。”我覺得他簡單一句話道出了深刻的智慧。希望一個完整的美國曆史教育能夠幫助後代比較好地避免這樣的問題。也希望《遠東深南》這樣的片子能夠消除一些這樣的問題。
對《遠東深南》這個紀錄片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在PBS Passport或Kanopy上觀看,或去公共圖書館、大學尋找信息。也可以在該片網站http://fareastdeepsouth.com上留心下一次放映的信息。
參考資料
https://blogs.loc.gov/inside_adams/2021/01/chinese-americans-gold-rush/
https://www.history.com/news/transcontinental-railroad-chinese-immigrants
https://ftp.iza.org/dp6639.pdf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hinese_Americans
https://fareastdeepsouth.com/presskit/
本文原創首發於“加拿大和美國必讀”公眾號“細說美國”專欄
為什麽敵視中國人,我看到的觀點是,華人是修鐵路的合同勞工,
合同完成後沒有離開引起當地人反感。就跟現在的墨西哥無證移民一樣。
排華的說法是製造仇恨,事實是美國不要中國人進來。
這是美國的權力,沒毛病。
[SYNOPSIS/BACK COVER] In an epic story that spans 150 years and continues to the present day, Iris Chang tells of a people’s search for a better life and the determination of the Chinese to forge an identity and a destiny in a strange land and, often against great obstacles, to find success. She chronicles the many accomplishments of Chinese immigrants and their descendants in America: building the infrastructure of their adopted country, fighting racist and exclusionary laws, walking the racial tightrope between black and white, contributing to major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advances, expanding the literary canon, and influencing the way we think about racial and ethnic groups. Interweaving political, soci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history, as well as the stories of individuals, Chang offers a bracing view not only of what it means to be Chinese American, but also of what it is to be Americ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