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我聞，我思我想
從大陸來到美國，至今在東西方度過的時日大致各半。願以我所見所聞觸及一下東西方的文化和製度。也許能起一點拋磚引玉的作用。
這是一場勞工界裏程碑式的勝利。
從3月25日開始，經過5天的投票，上周五（4月1日），紐約斯坦頓島上一個被稱為JFK8的亞馬遜倉庫的工人向世界宣布：他們決定成立第一個亞馬遜工會。
這是亞馬遜近28年曆史上的第一次。而且是一次純草根運動：由亞馬遜工人自己發起，在沒有全國性勞工組織支持的情況下，與世界上最強大的公司之一進行的一次較量。
《紐約時報》專欄作者，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發表文章稱斯莫斯他們的成功是“斯坦頓島上的一個小地震”。
八年前，弗吉尼亞州一個亞馬遜倉庫工人曾嚐試建立工會。曆時兩年的努力，最後以失敗告終。
一年前阿拉巴馬州伯明翰郊外的貝塞麥市（Bessemer）的亞馬遜工人第一次嚐試組織工會失敗，但亞馬遜被勞工部判違規，不久前重新投票。因為投票結果非常接近，需要逐個解決有爭議的選票後才能確定最後結果，估計需要幾周時間。目前的計票結果是讚成組織工會的票占微弱優勢。
JFK8成功投票成立工會結果出來後，該工會主要發起者，前亞馬遜員工克裏斯·斯莫斯（Chris Smalls）在一群支持者和媒體麵前開了一瓶香檳酒：“為美國曆史上第一個亞馬遜工會幹杯！”亞馬遜則表示正在評估其選擇，不排除亞馬遜會以某種方式挑戰這個投票結果。
小人物挑戰工業界巨頭
斯莫斯成為工人領袖，是因為疫情期間亞馬遜倉庫工人承受的巨大壓力讓他震驚。那是2020年3月，斯莫斯看見一個同事明顯被感染了。他懇求管理層將該設施關閉兩周。這個請求遭拒絕後，他於當年3月底幫助領導了一場關於安全條件訴求的罷工。亞馬遜在罷工的當天解雇了他。那時斯莫斯已經在亞馬遜有五年工齡。
亞馬遜當時表示，它已經采取了“最嚴厲措施”來保證工人的安全，包括對工作場所深度清潔和保持安全距離。亞馬遜還說，解雇斯莫斯，是因為他違反了疫情期間社交距離的規定，並在被隔離的情況下參加了罷工。但當時亞馬遜內部人力資源部門員工有留下文字記錄，說斯斯莫斯是在露天活動，方式和平，也保持了社交距離。
紐約總檢察長正在為斯莫斯被亞馬遜解雇一事進行法律訴訟。
不知道亞馬遜現在是不是後悔了，因為斯莫斯被解雇後，反倒是把目光投向了組織工會。他和他在同一個倉庫工作的好朋友德裏克·帕爾默(Derrick Palmer)分別在外部和內部運作，團結越來越多的同事，共同對抗亞馬遜。
斯莫斯和帕爾默都是黑人，都來自新澤西，同齡（當時31歲，現在33歲），也都從社區大學輟學。他們還都以亞馬遜業績指標的高分為榮，並曾希望在公司內部晉升。現在，他們的計劃改變了，成立工會成立他們努力的目標。
剛開始時，他們隻有兩張桌子、兩把椅子和一個帳篷。沒有經費來源，所有款項都是通過GoFundMe眾籌。
2021年2月8日至3月29日，阿拉巴馬州貝塞麥市亞馬遜倉庫的工人郵寄投票要不要成立工會，斯莫斯和帕爾默特意去現場觀摩學習。這就是前文提到的第一次投票失敗，已經進行了第二次投票，現正在逐個審查有爭議選票的那個倉庫。該工會是由一個全國性的零售業工會幫助組織的，如果成功了就是加入那個總工會。
但斯莫斯和帕爾默覺得工會組織者並沒有真正融入亞馬遜工人中去。目睹了那裏第一次投票的失敗，他們決定自己組織一個獨立的工會，名為亞馬遜工會（Amazon LaborUnion，簡稱ALU）。他們相信自己在亞馬遜工作多年的經曆使他們更接地氣，更了解公司的來龍去脈。
斯莫斯和帕爾默全身心撲上去做，到2021年秋天，他們終於收集到了足夠數量同意組織工會的工人簽名，正式向國家勞工關係委員會提交了一份工會選舉請願書。但是，亞馬遜提供的員工名單表明，其中大約半數的工人已經離開了亞馬遜。
其實，亞馬遜員工超高的流動率一直是組織工會的一大障礙——亞馬遜倉庫工人的流動率大約為每年150%！這意味著每個工人平均隻做八個月就離職了。
但斯莫斯、帕爾默以及同伴們不氣餒，采取更多種方式繼續積累人氣。他們在巴士站生起篝火，為在黎明前等待回家的同事取暖。他們製作TikTok視頻向工人宣傳。帕爾默把自製的烤通心粉帶到了現場，用免費食物吸引工人；其他人帶去了空心粉和西非風格的米飯，以吸引移民工人。
有工人遇到困難時，他們總是及時伸出援手。被解雇的員工無家可歸時，他們組織籌款活動。他們與工人交朋友，組成了一個有吸引力的社區。這與亞馬遜把工人當機器對待的文化正好相反，為他們贏得了人心，以至於有的人為了幫助他們，特意去JFK8申請工作。這樣就可以為他們投讚成票。
根據亞馬遜向勞工部提交的年度披露資料，該公司去年在全國範圍內，為阻止工會的成立，總共花費了430萬美元於顧問、宣傳等方麵。相對而言，斯莫斯他們11個月中隻花費了12萬美金。
亞馬遜有條件雇最大牌的工會律師，而斯莫斯隻能依賴免費的律師誌願者。很多時候，斯莫斯就是必須自己直接與亞馬遜的律師打交道。
亞馬遜使出了渾身解數，但它所有的方法都是打壓式的，很多時候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把工人推向了工會一邊。亞馬遜一個高管曾在一個會議中將黑人斯莫斯描述為“不聰明，也不善於表達”。會議記錄被曝光後，引發了對其種族主義的指責。
很少有人看好這次純草根式的工會組織活動。但是，通過11個月的努力，“不聰明，也不善於表達”的斯莫斯和帕爾默完成了這一壯舉。最後小人物戰勝了工業界巨頭，而且讚成和反對成立工會的投票有相當的差距：2654張讚成，2131張反對票，贏麵超過了10個百分點。
“打江山容易，保江山難”
當然，這隻是第一步，可能還是相對容易的一步。所謂“打江山容易保江山難”就是這個意思。工會成立後如何與亞馬遜談判，如何有理有利有節地為工人爭取合法權利和適當利益，是一門高深的藝術。作為一個獨立的工會組織，斯莫斯他們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是不是能夠繼續穩步走下去，真可謂萬眾矚目。
斯莫斯說他們所要做的是通過集體談判來獲得更好的工作保障、薪酬、福利和工作條件，更長的休息時間，讓倉庫工人重新成為股東，以及確保資金用於支付往返設施的交通費用——而亞馬遜完全有能力提供這些。
他說，“亞馬遜的人員流動率很高——他們一直在雇用和解雇。我們想保護工人的工作。”“我們也想要一個有體麵生活的工資。我知道亞馬遜聲稱他們的工資比競爭對手高。但以紐約州地區的生活成本，這不是一個能夠維持生活的工資。”
在上周六的一份新聞稿中，ALU說斯莫斯已經要求亞馬遜在5月初開始談判。新聞稿說：“我們真誠地希望，我們能夠與我們的雇主開始建設性的對話，並希望這個過程能夠大大改善亞馬遜工人的工作條件。”
工會組織是個雙刃劍，做好了，是推動社會進步，合理平衡資本與勞動之間的權力；做壞了，就是權力的濫用，成為腐敗的搖籃，甚至社會進步的障礙。
相信斯莫斯明白自己的處境，所以他這樣說：“我永遠不會同意任何對我們沒有好處的事情，我說的是我們這些最底層的工人。”“我們至少還有一年或更長時間才會考慮會費問題。我們必須先爭取一份合同。”
是時候重新正視藍領工人生活了
工會是不是一條尋求社會正義的最佳道路，可以探討。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亞馬遜工人成立工會，是被公司苛刻的工作條件逼出來的。提高藍領的收入，改善藍領的待遇，才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如果真正去做了，誰還要去組織工會呢？
亞馬遜的工作環境惡劣是有點“名氣”的。工人比較普遍的抱怨是工作時間不夠靈活以及工傷事故多和不合理的操作指標。根據亞馬遜向美國職業安全與健康管理局提交的傷害報告，其傷害率是全國同類工種平均水平的三倍。
不久前網上曾熱傳一些照片，說的是亞馬遜員工沒時間去上廁所，不得不用水瓶在倉庫工作地點就地方便。可以想見亞馬遜工人是在怎樣的壓力下工作。很多工人認為亞馬遜給的工資與他們時時刻刻承受的巨大壓力不相稱。
在斯坦頓島亞馬遜倉庫工作的Rina Cummings說，她的工作是檢查和掃描包裹，規定每小時必須完成1800個包裹——相當於每分鍾30個包裹。擔任包裝工的Raymond Velez則被要求每小時完成700件物品。其它工種也一樣，指標都不合理地高。
在整個工作時間內，工人的活動都被電腦跟蹤。如果你在兩個動作之間停留的時間超過了設置的參數，電腦就會留下一個T.O.T.記錄。（T.O.T.是“time off task”的縮寫，意為“未做工的時間”。）工人經常因為工件不達標或有太多T.O.T.記錄而被解雇。
尤其不合理的是，這些記錄不透明，工人並不知道自己被記了多少T.O.T. 甚至發生一貫表現優秀的員工，僅因為某日公司記錄出問題，被錯誤記錄了太多的T.O.T.，立即於當日被炒了魷魚。
根據2021年的數據，亞馬遜有至少160.8萬名全職和兼職員工，是美國僅次於沃爾瑪的第二大私營雇主。
上世紀40到80年代是美國藍領工人的最好時期，那時候藍領工人家庭過的是中產階級的生活。後來因為多方麵原因，貧富差距越來越大，藍領工人與中產階級也漸行漸遠。1973年，大公司的首席執行官的工資是工人的23倍，現在這個比例是351比1。現在是人們重新正視藍領工人生活的時候了。
在全球化的今天，美國的製造業不可能再像四、五十年代那樣蓬勃發展了。對藍領工人而言，今天的亞馬遜和沃爾瑪，就相當於從前的製造業。亞馬遜和沃爾瑪都是盈利巨大的公司。
有相當多的沃爾瑪全職員工家庭還需要申請社會救濟才能吃飽穿暖，是極不合理的現象，就等於沃爾瑪在間接吃福利。亞馬遜表麵看起來給的工資不算低，但考慮到公司的盈利以及工作環境，就像斯莫斯說的，這份工資並不相稱。
工人組織工會，就是因為對雇主不滿，需要依靠聯合的力量來抗衡。幾十年來，法律、法庭都是偏向企業和股東，工人利益被擠壓到幾乎沒有生存的空間。工會是他們的最後一個武器。
今年，美國工會活動非常活躍，包括多起罷工。這說明在企業獲得巨額盈利時，工人也要求分一杯羹。那種企業隻顧及股東利益而置員工利益於不顧的遊戲規則恐怕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
斯莫斯說現在“時機很好，每個人都在關注罷工，特別是亞馬遜的工人。所以這有點像我們都站在了一起，盡管我們是在不同的行業。”“我認為我們在這裏所做的是曆史性的，我認為亞馬遜的工人很高興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本月下旬，斯坦頓島上的另一個亞馬遜工廠也將舉行一次是否成立工會的投票。這個投票也是由斯莫斯的ALU領導的。如果成功，那個工會組織將成為ALU的一部分。
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勞動法教授麗貝卡·吉文（Rebecca Givan）說，因為斯莫斯他們的成功，“全國各地的亞馬遜工人現在有了一個信念，即（他們）有可能組織起來並贏得選舉。但它仍然會很困難。在現有情況下，工人們能夠成功組織起來的概率一直不大，但這證明它是可以做到的，這可能會激勵其他地方的工人。”
參考資料：
https://www.nytimes.com/2022/04/01/technology/amazon-union-staten-island.html
https://www.nytimes.com/2022/04/02/business/amazon-union-christian-smalls.html
https://mp.weixin.qq.com/s/mea3BWsAyUd9SMw0NFBGwg
https://www.nytimes.com/2022/04/04/opinion/amazon-union-staten-island.html
https://www.cnn.com/2022/04/04/tech/amazon-labor-union-staten-island-whats-next/index.html
本文原創首發於“加拿大和美國必讀”公眾號“細說美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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