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頻頻發生一個又一個針對亞裔的暴力襲擊,亞特蘭大地區三家按摩院發生的連環槍殺更讓亞裔人人自危。因為今天遭受危險的是按摩店,明天可以是餐館,後天就可以是任何店家。曾經淡定的人現在也大多感覺到了威脅。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歧視再一次成為美國華人社區的話題。而隻要談到歧視,就必然會有人提AA(Affirmative Action,平權法案)。也沒錯,美國大學目前AA的操作方式確實有歧視的成分。那麽,今天就把避不開的AA話題與當前愈演愈烈的對亞裔的歧視甚至仇恨一起來談,從方方麵麵談,來個大雜燴,談談華人反歧視反仇恨的道路怎麽走。
1882年,美國簽署“排華法案”,一個洗衣精商家的種族歧視廣告宣稱:有了這種洗衣精,華人就失去用處,必須離開。
實話實說,我們亞裔是美國《民權法案》和《平權法案》的極大受益者,特別是早期。沒有這一係列法案,包括《移民和國籍法》(the Immigration and Nationality Act)修正案,不要說藤校亞裔名額不會從原本的忽略不計提高到20%以上,我們這一批批人的留學夢也永遠隻能是夢,因為在此之前中國人每年的移民名額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後來我們變成了AA的“受害者”,是因為“成功”的亞裔遇上了玻璃天花板,不僅僅是藤校的錄取,其它所有的地方都一樣。
為什麽會這樣呢?當然是歧視的因素在作怪啦。美國社會還沒有準備好亞裔(華人)可以出人頭地到如此地步,就這麽簡單。有些事情不一定是明確以打壓亞裔為目標,而是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作為。如果哈佛招收的學生一半是亞裔,校方一定會認為有什麽地方不對頭。所以,亞裔的名額絕對不是因為照顧黑人才減少了,而是無論如何就隻能這麽多。
如果您仔細去分析美國藤校錄取學生人數的數據圖表,不難發現,亞裔學生和白人學生的曲線走向是正好相反的:亞裔的往上走一點,白人的就往下跌一點,亞裔的跌下去,白人的就高上去。我們不妨看一個大學招生的假設數字遊戲。這裏我隻把學生分為三個族群:白人,黑人和亞裔。這樣說話比較簡單,可以認為其他族裔都“自動”歸入這三個族裔中的一個,比如西班牙裔可以認為是與黑人一起考慮了。我們假設學校共招收100個學生,分別以下麵的方式分配。
(1)大學以“正常”狀態招生,不照顧任何人也不壓製任何人,最後結果是:5個黑人,40個亞裔,55個白人。
(2)大學以現在的AA方式招生,結果就變成:15個黑人,20個亞裔。現在白人變成多少了?65個!
所以,目前從AA中獲益的不僅是黑人,同時還有白人。雖然我這裏的數字是假設的,但不是空穴來風,目前藤校的招生情況大致就是如此。從側麵證明了這個假設的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對2007和2008年招生情況的一個內部調查報告,其結論為:
學校招生時給申請人的評分是帶有偏見的,黑人和白人學生分數偏高,亞裔學生則是偏低。如果完全公平地給分的話,以2008年為例,黑人多招了121人,西班牙裔多招了41人,白人多招了98人,亞裔少招了294人。
問題是,照顧黑人和西班牙裔是有道理的,也是應該的。照顧和提拔弱勢群體是一個文明社會的責任和義務。但是,白人被照顧是怎麽回事呢?這和AA有關嗎?
AA的目的是照顧弱勢群體。怎麽照顧呢?
1978年最高法院對Bakke訴加州大學的判案是確認AA合法地位的第一個裏程碑。作為多數意見書之一,大法官Lewis F. Powell Jr.的裁決意見被後來的法庭反複引用,至今沒有過時,可認為是AA平權的奠基石。
可惜該意見書特別說明的照顧少數族裔時必須遵循的細節卻被人忽略了:"這樣的程序在招生過程中將每個申請人都看成獨立的個體。最底部的申請人會被另一個因族裔背景得到‘加分’的人取代,但不會僅僅因為他膚色或姓氏不對而不被考慮錄取。"
我們用一個例子來說明大法官的意思:如果是錄取100個人,那就絲毫不考慮族裔因素地把申請人按招生標準做一個優劣排列,找出最前麵的100人。然後在這100人之外去找有潛質,可以考慮被照顧的少數族裔申請人。假設這樣的人有5個,那就是100人中排在96到100的那5個人被取代。
這裏有兩個關鍵點。第一,隻有被照顧的人才被考慮族裔因素,其餘的人不應該受族裔因素的影響。第二,被取代的必須是排在最底部的人,不可以隨便決定取代誰。
非常佩服大法官的透徹,好像他早就預料到事情會如何發展。的確,現在的做法完全是背道而馳:所有人都被考慮了族裔因素,被取代的似乎也不是最底部的。
當然,現在的理由不同了,是為了多元,而且是用整體評分,自然就是和每個人的族裔因素都有關係了。那麽,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
如果學校實施AA政策的具體實踐方式不對,那麽改過來就是了,對不對?事情真是那麽簡單就好了。
大學錄取方式有過多次變化。像哈佛這樣的一流私立大學,最早期的招生順序是“根據他們(指學生)的家庭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來確定的”。改為用考試成績招生後,曾經要考拉丁文和希臘文,因為隻有私立貴族學校才有學拉丁文和希臘文的機會。其目的就是為貴族子弟入學創造條件。
進入20世紀後,哈佛的猶太學生越來越多,因為猶太學生特別擅長考試。1920時期擔任校長的A.勞倫斯·洛厄爾(A. Lawrence Lowell)認為“限製猶太學生的人數對學校的生存至關重要”,他提出用配額製。
不過,具體實施時,哈佛監督委員會采用了整體評分的係統。現在也許不再需要防範猶太人了,但這個工具依然可以用來對付任何情況的需要。
當哈佛決定對猶太學生采取限製措施時,猶太學生的占比已經高達21%。有沒有感覺這個數字很熟悉?
哈佛的舉動說明,學校嘴裏說的未必是心裏想的,真正做的也很可能不是他們聲明的。大學錄取的那把尺子是學校定製的,而且隨時可以換新。當初可以從單純看考試分數改成看整體評分,現在也可以從整體評分中把SAT/ACT拿掉,讓考試成績的比重大大降低。事實上我們已經看到這樣的變化趨勢了
這也說明了,我們需要反的是歧視,不是AA。如果這個社會還不接受一種狀態——比如亞裔占藤校學生很高的比例——就會以各種方式抵製這種狀態的出現。
這種抵製有時是有清晰目標的,但更多時候可能是出自潛意識。我們需要改變的是人們的思維和意識形態。隻有這樣的改變才會造成整個社會環境的改變。
同時我們也必須認識到,我們曾經是AA的受益者,現在還有弱勢群體需要AA,上車關門的事情做不得。
相反,我們應該學習猶太人的政治智慧,在幫助弱勢群體方麵做出額外的付出,以此作為改變大環境的起點。
其實猶太人與華人蠻像的。
猶太人的精明是出了名的。二戰前的猶太人並不關心政治和他人,甚至不關心自己族裔的人,也不團結。可以說,他們隻關心個人的利益,隻知道賺錢。當居住德國的猶太人慘遭迫害時,幾乎沒有其他猶太人伸出援手。當然,那時候沒有人意識到事情會向怎樣的方向發展,發展到怎樣的程度。等到人們明白過來,已經沒有人能救援了。
二戰後,經曆了慘絕人寰的滅族之災的猶太人真正學了一堂課,他們緊緊地抱成團,把世界上任何地方猶太人的事情都看成自己的事情,不惜代價、不計成本地全力以赴。很多僑居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同時持有以色列護照,包括他們的孩子。男孩子滿18歲後還去以色列服兵役。其實猶太人裏麵細分的話,族裔因素相當複雜,也不乏矛盾衝突。但沒有人能夠否定猶太人是世界上少有的最團結的族裔之一。
猶太人最讓人敬佩的是學會了政治上的大智慧:他們不僅自己團結,還努力去團結一切能夠團結的力量。尤其可嘉的是,他們團結的方式是努力為其他弱勢群體爭取利益。1950、1960年代黑人爭取民權時,不少白人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其中絕大部分,尤其是衝在最前麵的,是猶太人,有的甚至付出了生命;川普上任後推出“禁穆令”時,猶太人立即主動喊出了“今天我們都是穆斯林!”的口號。
最近華人社區受到嚴重暴力威脅後,有人感慨道,最先收到的表示支持的電子郵件就來自猶太人組織,而且是多個郵件,分別來自多個猶太組織。
是曆史教訓讓猶太人懂得了,維護所有人的權利,才是最有效地保護自己權利的手段。幫人就是幫己的道理,在這裏應該是得到了最好的詮釋。所以,華人哪怕是為了自己,也不能再隻顧自己了。
說到團結所有弱勢群體,不少華人的第一反應是對黑人有看法。在他們看來,最近暴力襲擊亞裔的全是黑人;黑人對華人社區非常不友好。但是,這不是一幅完整的圖畫。
第一,所謂暴力襲擊亞裔的全是黑人是錯誤信息。已經有很多報道和數據表明,仇恨亞裔犯罪來自白人的更多。但是,這不是我們應該關注的重點。我們反對的是仇恨犯罪和種族歧視,而不是哪個族裔,就好像我們反對白人至上並不是要與白人為敵。
第二,是有對華人社區持不友好態度的黑人,就像有對黑人社區持不友好態度的華人一樣。但這些人不代表整體,也不代表社區主流。而我們要摒棄的正是導致這種現象的歧視觀念。這需要每一個社區的努力,我們首先應該從自己的社區開始。
不久前的一個民調發現,華人中(1)相信黑人被社會歧視和(2)讚成政府采取更多措施賦予黑人與白人同等權利的人的比例都在亞裔群體中墊底。再看看韓裔則正好相反。
有一種說法是,韓裔在1992年的洛杉磯騷亂中拿起武器的“硬鋼”贏得了黑人的尊重。但是,這裏的數據告訴我們,韓裔更了解和理解黑人社區,他們是亞裔中最同情黑人族裔的。為什麽會這樣?
大家都知道,那次洛杉磯騷亂,韓國城成為黑人發泄的主要目標,主要受害者是韓裔,損失最慘重的是韓國城和黑人社區的韓國店。連續5天的放火、搶劫、暴力和自衛還擊,造成63人死亡,2383人受傷,大約2000家韓裔店被毀,經濟損失過10億。
原因之一當然是15歲的黑人女孩拉塔莎·哈林斯(Latasha Harlins)在一家韓國店被店主認為偷了一盒橙汁而遭槍殺一案,但兩個社區之間的彼此誤解和歧視才是更深層的導火索。後來韓國店主雖被定罪故意殺人,但隻是判了5年緩刑加社區服務,自然更是引起黑人社區的不滿。
萬幸的是,災難之後,韓裔和黑人社區經過反思達成了共識:我們成了彼此的受害者,也都成了某種環境的替罪羊。我們都是弱勢群體,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彼此關懷,彼此照應,爭取共同的權益。
(詳見:“1992版‘明州騷亂’,互相‘仇視’的亞裔與黑人為何走到了一起?”。)
以前,不僅韓裔社區與黑人社區領袖之間沒有交流,其努力的目標也沒有交集。但是從那以後,兩個社區開始了合作,他們組織了3萬人的大遊行,為弱勢群體討公道。遊行隊伍包括了眾多的族裔,黑人、白人、韓裔、拉丁裔等等都參加了,他們學會了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
用某些韓裔的話來說,韓裔美國人是在1992年出生的。意思是,以前韓裔社區的身份認同是韓國人,1992年之後,他們的身份認同變成了韓裔美國人。在我看來,韓裔學會的是對美國價值觀的認同:人皆生而平等。這同時也意味著,隻有這樣的目標才值得所有族裔共同去奮鬥。
現在,美國華人不就是處於1992年韓裔美國人的境地嗎?韓裔與黑人及所有族裔的聯合,難道不是為華人尋找自身定位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參照嗎?
說到首先從自己的社區開始,很多人都在努力,看微信群最近幾乎每個周末都有各種這方麵內容講座的廣告就知道這後麵有多少人在默默地付出。
那天與“美華史記”撰稿人之一黃倩聊天,她在強調“急需普及美國民權運動曆史,美國曆史,華人曆史”時,一句“我埋頭苦幹5年了”,讓我感動。我也懂她的苦心:希望通過曆史故事的敘述,對人的思想起一些潛移默化的作用。
“美華史記”這個項目5年前剛開始時,可以說資料非常貧瘠。5年後的今天,黃倩與她的夥伴們已經挖掘出了一批豐富的寶藏,現在有公眾號、網站,並出版了一些書籍,中英文兼備。他們的目標之一是要讓美國華人的曆史成為美國正規教育的一部分。
並非所有人都讚成這樣的策略,我就知道有對“美華史記”的作用持懷疑甚至質疑態度的。這種事情每個人有自己的視角和理念,記錄曆史是否就是最佳切入點,見仁見智。但是,我們需要類似黃倩這樣的行動派。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去做點什麽。所有人的努力都是互補,最後出現的圖畫就會比較完整,整體的行為也會比較平衡。
有一個華二代的“心聲”(The WeChat Project)項目我認為特別有意義。這是華二代英文和中文人才合作產生的係列中英文文章(估計有1.5代參與,否則不可能中文那麽好)。我認為產生這個項目背後的故事非常經典地反映了兩代人的特點。
去年5月,當時在耶魯讀大三的黃艾琳(Eileen Huang)同學執筆,代表部分華二代在“美國華人”公眾號(現在的“圖解美國”)上發表了一封給華人社區的公開信。根據黃艾琳信中的說法,本來這是“美國華人”希望了解華二代對大型五集曆史紀錄片《亞裔美國人》的觀感對她的特別約稿。
那時正值美國因為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之死爆發全國範圍的抗議活動。在華二代看來,這樣的時刻如果還隻是把眼光局限於華人自己身上是錯誤的,當時華人社區對抗議活動的沉默也是無法接受的。
結果,觀後感約稿變成了一封公開信,而信中對華人社區“盛行的對非裔的歧視和敵視態度”不留情麵的揭露和譴責,引發了華人社區的一場大辯論。“心聲”項目就是這場辯論的一個衍生物。
去讀去年5月華一代的《亞裔美國人》觀後感,大多是著眼於華人自己,但是華二代拒絕走入這樣的角落。這也許是兩代人最大的區別吧。“心聲”是華二代借助“美國華人”伸出的橄欖枝,從更高的位置出發,繼續搭建兩代人之間的橋梁。
和“美華史記”的目的一樣,“心聲”也是希望能夠對改變人的觀念起一點作用。假以時日,這種試圖在兩代人之間建立橋梁的努力,一定會有果實。
黑人對種族歧視的抗爭已經走過了漫長的道路。他們獲得了長足的進步,卻也始終逃不脫進兩步退一步的命運,有時候甚至退的比進的還多。黑人農民的今昔就非常有代表性。
黑人從做奴隸時開始,就在農田裏勞作。獲得自由後,往往以租田的方式,繼續種地。當他們有了一點積蓄後,自然會去買一塊地。
逐漸地,他們擁有越來越多的土地。到1920年代,美國黑人共擁有約100萬個農場,占當時全國所有農場的14%,這也正符合當時黑人人口數量的比例。但是在隨後的幾十年中,上麵的數字從14%降至2%以下。
為什麽?因為白人感受到了威脅,而白人掌控著資源的分配,於是通過係統性的歧視,讓黑人農民一步步陷入無法承受的債務深淵中,最後一個個破產。
黑人成為自由人後,在沒有任何政策傾斜的情況下從零開始,能夠達到與白人並駕齊驅的程度,可見他們付出的是怎樣的勤奮和努力。如果不是係統性的歧視,要讓那麽多黑人農民都破產,還真難以做到。
最近佐治亞州共和黨修改選舉權法的事情再一次證明了這樣一個事實:黑人的選舉權也是進兩步退一步。
美國黑人至今還隻有過11位聯邦參議員,但是第一位黑人參議員是在1870年當選的。來自密西西比州的Hiram Revels,在密西西比州黑人獲得選舉權後的第一次參議員選舉中就當選為參議員了。當然,黑人這樣的“勝利”必然帶來反彈,所以就出台了吉姆·克勞法(Jim Crow)。
就是在《民權法案》之後,對黑人的投票壓製也一直存在,所以在漫長的150年間居然隻出現了11位黑人參議員。這一次拜登贏佐治亞州主要是靠黑人選票。也是主要靠黑人,佐治亞州還同時選出了兩個民主黨的參議員。但是,這不可避免地又引來共和黨的反彈,出台了被拜登總統稱為吉姆·克勞2.0版的以壓製黑人選票為目的的選舉法修正版。
其實,亞裔遭遇玻璃天花板,何嚐不是進兩步退一步的又一種版本呢!雖然表現形式或程度會有不同,種族歧視都是同宗同源的。
華裔和黑人都是被歧視的對象,我們實在是沒有理由不結為同盟。
紐約長島《新聞日報》(Newsday)曾用三年時間做了一個有關種族歧視的調查。該報派出“對子”人員去買房。所謂“對子”,就是讓一對各方麵條件都相當,連性別也相同的人,去同一家房地產公司買房,看他們獲得的待遇是否相同。
這兩個人的唯一不同就是族裔。2019年年底調查報告出爐:黑人測試者有49%的時間遇到了不同的待遇,而西班牙裔的測試者為39%,亞洲為19%。
這個報告對華人社區有很大意義。現在美國社會基本上不會把華人與弱勢群體聯係在一起,可能不少華人沒想到自己至今在購房上還是被歧視的對象。我感覺這個報告中被區別對待的數字,黑人39%,西班牙裔29%和亞裔的19%,很可能差不多就是這幾個族裔在社會上遭遇歧視程度的真實情況。我們少數族裔真的同是天涯淪落人。
在美華人要數字沒數字(選票),要聲音沒聲音(官方代表),不與其他族裔聯合必定是死路一條。就像猶太人一樣,我們再也不能隻是盯著自己的利益了。看著弗洛伊德被跪死,看著主要是黑人居民的密歇根州弗林特市(Flint)連安全飲水都沒有,我們連一點點憤怒都沒有?如果連最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如何指望自己遭遇不公時能夠得到正義的伸張?
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的一句話堪稱至理名言:“隻要有一個地方的不公正就是對所有地方公正的威脅。”
同樣道理,隻要有一個族裔還被歧視,所有族裔就都有被歧視的危險。所有的族裔都應該把任何族裔遭遇的歧視看成自己的事情。隻有這樣,我們才可能比較快地推動社會的進步。
最近華人中有關黑人問題的一些討論,讓我想起20多年前在某電視台看的一個專輯節目。那個節目采訪了一些7歲孩子,問他們一些可以很深刻,也可以很粗淺的問題。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華人小女孩回答如何看待流落街頭的無家可歸者。她說,父母告訴她,如果不努力學習,將來就會像他們一樣。她是唯一一個亞裔孩子,也是唯一一個這樣回答的。
小女孩的回答在華人中非常有代表性。說實話,我當時也覺得這個說法很對頭。我也相信個人奮鬥,還曾經說過,我們這批人來美後,幾年時間就從社會的最底層爬上去成了中產。
我還曾經認為黑人的問題都是自己造成的。不管他們家庭條件多差,美國的公立學校為他們提供了改變的條件。直到我真正了解了美國社會,才知道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首先,我們哪怕在做窮學生的時候,也離底層很遠。我們來美時都已經完成了高等教育,甚至是後高等教育,這份學曆就有很高的價值。我們不是處於看不見明天的境地。相反,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和憧憬。
我們容易嗎?絕對不容易。移民從來就是一條艱難的路,無論是何種方式的移民。但我們從來沒有經曆過底層的生活,沒有體驗過那種看不見出路的絕望。關鍵是,我們不懂得黑人麵對的是怎樣的係統性歧視。
要理解黑人的處境,我們需要了解曆史,了解黑人社區是如何被毀掉的。一個社區被毀之後,一切都很難很難,成年人沒有出路,下一代也沒有希望。這與族裔根本無關,鐵鏽帶被毀的白人社區一點也不比黑人社區好。
不同的是,因為黑人遭遇的是係統性歧視,所以,幾乎所有的黑人社區都被毀了,而被毀的白人社區隻局限於鐵鏽帶這樣失去了工作機會的區域。(詳見:“黑人也曾小康,但產業遷移和種族歧視毀壞了一切”。)
的確是有黑人孩子在最不利的環境中成長為傑出人才。但是,如果把這個看成是所有人都應該做得到,沒有公平可言。就好像上麵說的,美國黑人農民占有農場的比例從14%降為2%以下,我們不能說還有黑人農場存活下來,所以破產的都是自己的錯。
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在光天化日下被跪死不是一件孤立的事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安全事故上有個Safety Pyramid(安全金字塔)的概念,就是說,要發生一件死人的事故,一般是已經發生過30次小事故,300次差點出事故的情況,30萬次不安全的操作。
這個道理大家都懂,弗洛伊德被跪死絕不是偶發事件,所以才會發生遍及60多個國家的遊行抗議活動。弗洛伊德之死,觸動了百萬千萬人的靈魂,喚醒了千千萬萬顆沉睡的心,改變了無數人的認知。
如果在目睹了那9分多鍾的視頻後,依然看不見黑人遭遇的嚴重的種族歧視,我隻能說,是自身對黑人的歧視遮住了雙眼。
有關係統性種族歧視的研究已經很多,隨便搜一搜就可以找到各種相關數據和資料。
所謂係統性,既是指政策方麵的缺陷,也指沒有明顯政策問題卻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常態化”的歧視。係統性的另一個含義是,歧視存在於所有領域和行業,存在於社會和生活的方方麵麵。一個很簡單卻又令人信服的例子是:一項研究表明,警察天亮時攔截黑人車輛的幾率比白人的高得多。但是天黑後差距就減小,天越黑,兩者的比率越接近。
聖路易斯聯邦儲備銀行(Federal Reserve Bank of St. Louis)一項對族裔間財務不平等現象長達十年的研究得出的結論是:無論您做出何種財務決策或就讀於怎樣的學校,那些造成財物不平等後果的決定中的80%,取決於您的膚色,出生年份和性別。
也就是說,大環境的作用占80%。負責這一研究的雷·博薩拉(Ray Boshara)說:“人們覺得他們所擁有的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掙來的,但是證據並不支持這樣的說法。”實際情況是:這不是一個公平的係統。有一種外部力量阻止了其他同樣才華橫溢,勤奮工作的個人獲得同樣的成功。
回到如何對付目前激增的仇恨犯罪這件事,現在最大的近憂是,在暴力襲擊頻發的華人聚集的地方老人已經不敢單獨出門。令人高興的是,很多華人誌願者成立了巡邏隊和護送隊。雖然這隻是權宜之計,但目前這樣的服務非常需要。
同時,我們還在以各種方式或發聲或做實事。最近聲勢搞得最大的就是各個城市的遊行抗議。不久前紐約市的一個周末遊行據說有5000人之眾。
雖然現在大部分遊行還隻限於亞裔麵孔,甚至很大部分隻是華人,但這是很重要的開端。黑人不就是這樣起步的嗎?隻要我們不止步於此,就會不斷進步。從華人發展到亞裔,發展到聯合亞裔以外的少數族裔,到最後包括所有的族裔。
其實,這裏一步步是否走得好,考驗的是社區領袖。黑人領袖可不是馬丁·路德·金一個。我們也需要一群領袖人物。1992年洛杉磯暴動之後韓裔社區能夠成功地與其他族裔建立聯盟,關鍵就是社區領袖的橋梁作用為韓裔和黑人社區提供了交流的機會,從而在彼此了解、理解的基礎上,建立了共同的目標。
去年弗洛伊德之死發生後,華人社區沉默太久就是個教訓。可喜的是,我們眼見著華人社區在快速成長,現在對政治事件的反應越來越快,該發聲該行動時都不再缺席。華人中人才濟濟,如果認準了方向,不難走出一條道路。
現在華人社區組織巡邏隊、護送隊等做法,隻是治標。我們還需要做治本的事情,就是去除人們觀念裏自覺或不自覺的種族歧視。這是一項長期,艱苦的工作。
我們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改變人,談何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黑人爭取民權時,比現在困難多了,不是也走過來了。我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把平權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這裏改變人不是單單指白人,而是指所有族裔。說到底,我們的對手不是白人,而是白人至上這樣的思維,也包括任何族裔間的歧視思維。
改變人的觀念,需要契機。當初白人對黑人的暴行,尤其是私刑和對黑人和平抗議活動的殘暴鎮壓,喚醒了大眾的良知。發生於去年5月的弗洛伊德之死也有同樣的作用。但是,總會有些人拒絕改變,有些人你不可能改變。對此,我們隻能投資於教育,然後希望代際替換能夠緩解這個問題。
經濟問題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第一,經濟危機和大量失業等都容易“喚醒”仇恨情緒。改革不公平的分配結構,縮小貧富差距,都是避免激發仇恨情緒的手段。第二,最近發生的很多暴力事件的襲擊者,大多自身有精神問題。其實很多沒有精神健康問題的人,也是不合理的經濟剝奪導致他們走上犯罪道路。這也說明了,社會需要更多的經濟政策改革和健康投資。支持甚至推動政府實施這方麵的政策也會對解決問題有幫助。
我們必須把社會問題看成是自己的問題。如果對嚴重的社會問題不管不問,這些社會問題最後一定會影響到所有人。
移民美國的我們,從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得到了很多很多,回饋社會應該是我們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也隻有當華人麵孔在各種服務社會的行業或活動中的出現成為常態,我們才能夠真正在人們心目中得到認可。
為社區服務,誰都能做,關鍵是有這份心。著名大提琴音樂家馬友友在完成了疫苗接種後在疫苗接種站為在場的人表演,就是一種感人的義舉,產生了一個溫暖人心的故事。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他人提供幫助,帶來溫暖。
7年前開始投入義醫行列的明尼蘇達州的徐思海(Steven Shu)醫生,在談到華裔/亞裔被歧視話題時的觀點很有亮點:“我一直認為,除了參政,發聲,華人應該進一步改變各人自掃門前雪的文化,積極參與社區服務,花更多的時間和金錢投入到公益和慈善,這是消除華人和亞裔stereotype(刻板印象),改善我們華人在主流社會的形象的最好辦法之一。”
徐醫生身體力行,7年間14次參與或領導義醫行,足跡遍及海地,菲律賓和柬埔寨等多個國家。2017年他創立了“外科醫生誌願者”(Surgeon Volunteers)這個非營利組織,目的是為北美華人醫生搭建一個義醫平台,有助於他們參加國際義醫活動,並讓主流社會了解,我們北美華人醫生也可以像很多白人,黑人,西班牙人等醫生那樣從事義醫事業。
該組織從單一華人醫生開始,發展到有非華人的亞裔醫生加入,再發展到有非亞裔醫生參加,每一步都是一個飛躍,每一步都意義非凡。現在醫生的隊伍還在繼續壯大,繼續多元化。甚至有美國病人,因為了解到徐醫生的義舉,特意要選擇他為自己做手術。這樣真實的華人形象比任何廣告宣傳都更有意義,更有效果。(希望參與或捐款的可以去該非營利組織的網站:http://makemensmile.org/zh/)
這裏,特別想對華二代呼籲:走多元的就業道路,不要紮堆投行,華爾街,McKinsey(一家“精英”匯集,但近年來越來越被人詬病的谘詢公司),醫生或碼農。要摒棄以錢為目標的“傳統”。同樣是選擇醫生或律師等職業,也可以走公共服務的路。現在大家都在鼓勵華二代從政。其實,從政不是唯一的參與政治的手段,何況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適於作政客。
我們需要提倡多方向發展,去做檢察官、法官,選擇政治科學、公共政策等領域,去非營利機構或政府部門工作,走公共服務的路。畢竟,從政是一條獨木橋,而公共服務領域有非常廣大的天地,每個人都能夠找到自己的合適位置。
(學文科搞藝術的往往吃不飽飯的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與其避開不賺錢的專業或工作,我們更應該成為改變這樣不合理現象的一股力量。華一代迫於身份和生計在擇業上受到很多限製,而家境殷實的華二代有本錢做推動改變的一代。)
我們經常看見印度裔或韓裔法官。要知道,一個法官是由很多做公共服務的律師“堆”出來的。有人能夠爬上金字塔尖,是因為下麵有眾多的人組成了塔的其餘部分,特別是基石和底座。
一位從事城市公共政策規劃和服務的華二代告訴我,因為工作需要,她與美國各個城市大約200個相關人員有工作上的接觸,其中隻有3個華人,一個還是50歲以上的。華二代要加油啊!
這次拜登政府任命了不少亞裔擔任重要職位,但華人卻嚴重缺失。據說華人議員也為拜登政府提供了一大串名單,但最後就是沒有被重用。我當然不知道背後的原因,但華人較少從事公共服務是事實。如果在公共服務行業中鮮見華人麵孔,哪怕能夠說服白宮,怕是也難讓眾人心服口服。
去年疫情爆發後,我們經常在CNN看見溫麟衍(Leana Wen)分析疫情。曾擔任過多項公共衛生職位的她,被《時代》雜誌評為2019年度100位最具影響力人物之一並非是偶然的幸運,她對公共事業的投入是與自己的事業同時起步的。這樣的華人人物形象越多越好。
其實,這可以說是繞回到了AA的問題。哈佛這樣的學校,向來自稱是培養領袖人物的搖籃。如果華人孩子畢業後大多不願意從事社會服務,又有什麽理由要求哈佛多招你呢?
我不是說哈佛做對了。在我看來,哈佛有很多問題,但首要問題不是招了多少亞裔,而是整個招生策略和標準的問題,但那是另外一個話題了。這裏隻想說,哈佛不願意招更多華裔,不說有理由,至少有借口。
不容置疑,亞裔在美國是受歧視的族裔,目前更是在經曆特別的危機。如何尋找擺脫危機的策略,需要大智慧。
華人真的需要一些認知方麵的轉變,其中最關鍵的問題恐怕還是能不能跳出小我。不錯,一個不違法同時照顧好自己的公民就是好公民。但對我們來說,那是一種無法享受的奢侈。
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的我們有“天然的劣勢”,我們不可避免地會背負一定的曆史枷鎖。
為了我們的下一代,為了所有人的後代,我們沒有選擇地必須對推動社會進步有所承擔。
據說有這樣一幅漫畫:一位母親指著辛苦擦地的清潔工對孩子說,“你不好好努力,將來就跟她一樣!”另一位母親,同樣指著清潔工,卻對孩子說,“你好好努力,將來就可以讓她也能得到世界的善待。”
讓我們選擇後者的境界吧!
願一個更文明更和諧更繁榮也更普惠大眾的社會因我們的努力而成為現實。
參考資料:
https://www.theatlantic.com/education/archive/2019/03/history-privilege-elite-college-admissions/585088/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how-we-rise/2021/03/11/why-the-trope-of-black-asian-conflict-in-the-face-of-anti-asian-violence-dismisses-solidarity/
https://www.nytimes.com/2021/04/09/business/economy/racial-wealth-gap.html
https://www.senate.gov/artandhistory/senate-stories/First-African-American-Senator.htm
https://projects.newsday.com/long-island/real-estate-agents-investigation/
http://uclaunfair.org/pdf/marereport.pdf
https://chineseamerican.org/p/5262
https://mp.weixin.qq.com/s/MXi2evz3pDajskcAFjR9rA
https://chineseamerican.org/p/31574
https://mp.weixin.qq.com/s/0k3mGU9C56D1DuVUB0r_Qg
https://mp.weixin.qq.com/s/ZXdvvUFmZUkO6xQgPkA18g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grade-point/wp/2016/06/21/how-harvard-set-the-model-for-affirmative-action-in-college-admissions/?utm_term=.9df201d316f0
本文由作者授權原創首發於“加拿大和美國必讀”公眾號
2 空造了一個係統性歧視,解決方案是需要破壞美國精神的基本原則,本末倒置
3 猶太人和黑人結盟了嗎
加拿大解決少數民族的文化問題是通過強製寄宿學校,此項目80年代才結束。然後加拿大政府向少數民族道歉。。。教育才是核心問題。
說到歧視,我絕對不歧視任何善良勤奮的人,醜點笨點都不是問題,而且這不僅僅針對人類,對貓狗動物都是一樣。但是有些人群的很多人一看就既不善良也不勤奮,所以需要保持距離,我覺得不是我的錯,而是我的人生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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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
另外那個黑女孩不是因為偷了一瓶桔子水被韓國老太打死的,而是偷了之後,把老太打倒在地,老太開槍,這是後來調了店裏錄像證實的。為什麽要抹去後麵的關鍵部分呢?這也是為什麽法官沒有重判的原因。就像一些人不是因為超速被警察打死,而是超速被攔下後,攻擊警察,為什麽CNN也把後麵部分省略?當年Zimmerman打死Tryvon Martin不是因為他穿過私人社區,而是被人問以後,攻擊Zimmerman,Zimmerman被壓在下麵後腦受傷,開槍,所以才判自衛無罪的。為什麽後麵的關鍵部分都被省略,是無知還是別有用心呢?
這樣精確的統計,這樣深入的分析,這樣詳實的資料,這樣清晰的來源。
尤其是這樣淵博的史實,這樣博大的胸懷,這樣公正的情愫!
你的文章,應該作為大中小各級學校的必修教材!
任何族群的公平要求都隻能,也必須建立在所有的族群都真正獲得公平之時。
再次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