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雨後初晴的周末,我來的了海倫的家。那是Santa Cruz 離海邊不遠的一個Mobile Home, 門開著卻沒人,等了良久沒有動靜, 屋裏屋外找遍了不見個影兒,想起駛進社區時看到一個老人推著拐杖車,她一定是等不急,自己跑到社區門口迎我去了。我返回在社區門口迎麵看見走來了一個老太太。寒暄之後我攙著她回到家中。她嘴裏不停地說: “我沒想到你這麽年輕,這麽年輕……”顯然海倫在期待一個比我年紀大一些的來訪者。 她頭發綜黃色皮膚細白,穿著淺色的休閑裝,與錄像帶上完全是兩個人。後來她告訴我錄像中的她戴了一個假發。我無法判斷她的實際年齡,她看上去健康狀況不太好,即使在室內也戴著一副墨鏡。海倫說她的眼睛有毛病,幾乎是失明的的狀態,她的電話機是專為視力不佳的人設計的,號碼差不多和字塊一樣大,書桌上還放著一個閱讀機,所有的書報都是經過放大後顯示在屏幕上的。這無疑是她無法將自己的故事訴諸文字的原因。
海倫並沒有急於開始正題,而是堅持要我帶她出去吃飯。我說怕餐廳裏人來人往說話不方便,坐得時間長了會影響餐館翻桌子掙小費。可是海倫看上去興致很好,她說自己每天吃老人院的西餐,很想去吃中餐,況且她的視力已經不能開車了。誰能拒絕這個請求呢?恭敬不如從命,於是我開車,她指路,我們來到了一家中餐館。
海倫住在政府為低收入的老人建的Mobile Home。每周護士按時來接她去處理個人的事情,如看醫生或購物。早晚有車接送她去老年中心用餐。她說,她每月還另取壹千多塊的養老金,因為平時不出門,手裏的錢根本沒有機會花……這裏華人屈指可數。從她中英夾雜的口語可以判斷她屬於英語不錯的老一輩移民。她在美國隻有一個外孫住在外州,因為隔著輩分,外孫又自己有家,所以來往不多。
海倫稱自己是dreamer ,一會兒又說自己是survivor 。因為初次見麵,我不便直接問,希望隨著對她的了解找到答案。看得出海倫非常興奮,她點了很多菜,說吃不了可以帶回家。看到她享用的樣子,我心中不免生出感歎:思鄉的情懷實在不一定是生死離別,它可以具體到一碗熱粥,一塊烙餅或一包鹹菜。一下午一晃就過去了,除了吃飯,沒有特別的收獲。我建議給她買一個錄音機,這樣就可以在她自己方便的時間把想說的話錄下來。臨別前她特意囑咐我,如果我到東方超市去購物,前往別忘了來給她帶一東西,說著遞給我了一個Shopping list.上麵寫著香蝸筍罐頭 10個,韓國泡菜……
兩周後的星期天,當我帶著為海倫買的錄音機,磁帶,罐頭泡菜和自己做的韭菜盒子再次來到她家時,海倫家裏正好有客人。她正眉飛色舞地和對方聊著,好像絲毫沒有意識到我是有約而來的。我等了一會兒,思忖著如何讓自己擺脫這尷尬的局麵。倒是那兩個傳教人非常知趣兒,看到我一聲不響知道我們有事,就說改日再來拜訪起身告辭了。看得出獨居的海倫對友人來訪興奮不已。
當我把磁帶拿給她時,她說我買的磁帶不適合她的錄音機。那年月磁帶已經是稀有的東西,隻有在K-Mart才能找到。我本以為這次拜訪應該可以進入正題了,可是海倫又提出要出去吃飯。我告訴她韭菜盒子肯定是她在老人中心吃不到的,要趁新鮮吃,可她堅持說盒子留到明天吃,她已經打電話和餐館約好了。體諒到海倫無法開車的困難,我勉強答應了。席間我拿出買好的錄音機,告訴自己的打算,海倫先說她不喜歡對著機器說話,然後又說最近身體不太好,不急。接著從包裏拿出一本叫《我的故事》的小冊子遞給我說:謝冰瑩她在軍校時代的同學。這本書裏提到了我,你拿回去看看。我希望你照著這個模式寫,題目就叫我的故事。”
一陣沉默,整個用餐時間我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從《我的故事》,我第一次知道了謝冰瑩的名字和她的作品及生平。在台灣,謝被視為革命作家。她和海倫屬同期參加革命,大革命失敗後,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解散以後,謝就讀於北平女師大學,後來兩渡扶桑,留學日本。寫過大量的散文,小說和劄記。有過一段蕩氣回腸的婚戀。《從軍日記》是她的早期作品,後來被搬上銀幕,轟動寶島。不過在那本書裏,關於海倫隻有一句話,說她總是把軍裝穿得很整潔,腰帶紮在外麵很神氣。從中我第一次知道了海倫中文的真實姓名。原來海倫上提到的那個Military School 指的就是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它當時叫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政治科, 後來成為黃埔軍校的分校。
後來的幾個月我沒有再與海倫聯係,忙不過隻是我的借口。海倫不在意我的寫作大綱,也沒有錄音,我最大的功能無非就是周末出去吃飯。Christopher 和Jackie 還在不懈地努力,他們不斷地打電話給我,鼓勵我不要放棄。最後我不得不向Jackie 全盤托出了內心的猜測:海倫並不想寫書,她隻想有個人聊聊天,解解悶兒,到東方超市替她買買東西。開車帶她到處走走。我和她在年齡上懸殊太大,加上我成長中的紅色烙印,我們共同的話題地方並不多。這就是為什麽第一次見麵她一直說我這麽年輕。為此,Jackie決定和我一起來去拜訪海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