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語的童年 (完)

(2014-10-09 22:11:25) 下一個
   寶莉哭起來真讓人頭大,外婆和二姨使盡了所有的解數來哄寶莉,毫無結果。最後寶萍坐在她身邊,一邊在紙上亂畫,一邊自言自語: 從前有個女孩兒叫寶莉,頭大的下雨不用愁,短發剪得象鍋蓋,脖子長的象個長頸鹿,胳膊和腿細的象麻杆,哭起來嘴咧得象蛤蟆….寶莉的哭聲嘎然而止,轉過頭來問寶萍: “你說誰呢?”  
    “你哭的時候就是這樣。”寶萍在她的作品上簽上名,把畫的畫遞給她。
    寶莉麻利地用袖子抹了抹淚,起身跑到廁所洗臉去了。
    看到這兩姐妹的舉動,二姨和外婆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二姨說:這叫一物降一物!
 
    分別的日子終於來了。 寶莉一手牽著蘇叔叔,另一手舉著二姨給她買的爆米花。寶萍拿出自己的剪紙夾子,裏麵夾滿了各種各樣的剪過的和尚未剪的圖案。以往寶萍不許寶莉碰它,為了這些剪紙她們不知掐過多少次架。
  “送給你的,看見它就象看見我一樣。” 寶萍把本子塞到寶莉的小包袱裏就跑開了。 寶莉對離別留念之類的東西尚未開竅。眼睛不停地瞄著手裏的爆米花,最終決定把爆米花放在桌子上留給寶萍。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
  
    從北京輾轉西安回邊城的一周裏,寶莉沒少給蘇叔叔找麻煩,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又要上廁所;故意把東西落在蘇叔叔的親戚家裏;從快速行使的三輪車上跳下來然後怪三輪車太擠。終於回到家門口,寶莉卻站在門口不肯進樓。她用盡了一切力量來抵製回邊城,但心底裏的聲音卻始終說不出來------寶萍怎麽辦?那是寶莉人生最初萌生的惦念和牽掛,一種對與自己共命運的人患難與共的情懷。把孩子交給父母時,蘇叔叔不好意思直說寶莉的壞行為,卻又要硬著頭皮跟寶莉的爸媽解釋因為自己的疏忽致使寶莉摔傷了額頭,並含蓄地指出這個孩子挺淘氣的。爸媽則為了這個淘氣包給蘇叔叔帶來的麻煩不住地陪不是。
           
    除了學校的一堆小朋友,寶莉對功課不怎麽上心。老師是個耐心而溫和的老太太。語文算數她都教。算數課還算有意思,令寶莉不耐煩的是語文課。學校隻教那些她已經知道了東西,而她想知道的事老師卻一概不解釋。課文上的“毛主席萬歲!”;“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兩年以前寶萍上學時寶莉就已經學會了。至於毛主席是否真的能活一萬年,毛主席是否真的比爹娘還,毛主席是否認識她寶莉,他如果真的是大救星,他為什麽不來救外婆和太太?這些問題卻無人向她解釋。每天放學她不得不每個字寫十遍時,這些盤旋在腦子裏的問題就會跑來折磨她。而她被折磨時,王奶奶對她說的那一番話就會同時向她襲來,使她心神不寧。終於有一天她在爸爸書桌上的抽屜了拿了一疊卡片,除了塗塗寫寫畫畫之外,她還寫了一行字。然後把它塞進了對門那扇常鎖著的門。
 
    對門搬來了新鄰居!有人撿到了那張早被寶莉忘到腦後的字條,並且交給了保衛科。不久樓裏的大人都被招去開會。晚上寶莉已經睡下,聽見媽媽回來拉開爸爸的抽屜拿了點什麽又出去了。次日早晨當小朋友來約寶莉上學時,媽媽告訴他們寶莉今天不能去上學了。“為什麽?”早已等侯著朋友的寶莉不解地問。媽媽沒有回答。低著頭一聲不響地疊著小妹妹的尿布。
     寶莉明白是因為那個字條。她問媽媽前一個晚上媽媽是否回來拿卡片,媽媽以沉默表示肯定。
    “媽媽,我真不敢相信您拿那些卡片去給他們核實!”寶莉瞪圓了雙眼,一副被出賣了的委屈。
    “這麽說那個條子是你寫的了?”媽媽看著寶莉。
    寶莉木然地抬頭望著媽媽,不知道如何回答。此刻她多希望寶萍在身邊!她寧願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全都告訴寶萍,她覺得告訴寶萍要比告訴媽媽安全。 為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即使自己千錯萬錯,媽媽都會保護自己的,因為媽媽的責任就是保護自己。可是媽媽卻連問都沒有問,就把同意保衛科來帶人。自己的婁子真捅大了,媽媽也無能為力?媽媽什麽時候不能象二姨那樣把自己的問題當回事兒?保衛科會把自己怎麽樣? 他們會象鬥爭王奶奶和小六子一樣把自己拉到大庭廣眾之前去揪鬥嗎?會把媽媽爸爸都牽連進去嗎?還有剛出生的小妹妹?
 媽媽看出了寶莉的心思,彎腰靠近寶莉:“你用的那種卡片是蘇聯專家送給你爸爸的。隻有咱們家有。他們早晚會查出來的。”   
寶莉不語,兩隻眼睛明明是在問:我該怎麽辦?
媽媽看出了她的心思,又說:“告訴他們實話,他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寶莉那一刻真想衝媽媽喊兩聲,她覺得媽媽比自己還天真。可是跟媽媽解釋有什麽用呢。“反正我是不想被人家拉去掛牌子戴高帽!”寶莉喃喃自語,低著頭一副任殺任剮的無奈。
   
    大約十點,三個人一起來的家裏將寶莉帶到了辦公樓的一間小屋。寶莉認識那個年長一些的男人。他的女兒小鳳和寶莉一個班。他們一個一個輪流盤問,從家常開始,問寶莉爸爸媽媽在家都跟她說了哪些話,吃飯的時候都聊什麽雲雲。其實最近媽媽爸爸都特別忙,每天除了忙小妹妹,就是開會,大部分時間都是寶莉一個人在家。寶莉明白,他們之所以打聽父母的事是要知道自己寫的那個紙條是受了父母言論的影響或指使。寶莉多想當個誠實的孩子!多麽希望有人關心和詢問半年來家裏的遭遇和自己的成長!可是她知道,如果把自己腦子的那些疑問都說出來,她就會和那些被揪鬥的人一樣罪大惡極,一定會給家裏帶來招致滅頂之災。她已經失去了很多親人,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誠實是一個人,一個社會,一個民族最原始最基本的道德。沒有了它,信任,理解,同情一切良好的關係和情感都無法健康地相互依存。然而一場革命不僅摧毀了無數的家庭,也掠奪了一個孩子的無邪的童真。誠實,誰敢?
    審訊持續了近三個小時,寶莉說的唯一一句還就是: “我想找我媽媽!” 最後還說小鳳的爸爸說服了其它兩個人,說這個孩子啥也不懂,就知道找媽媽,要求他們把寶莉送回家。
 
     晚上躺在床上,寶莉聽到爸爸媽媽議論自己。爸爸說寶莉這孩子以前是挺活潑的孩子,話多的招人煩,怎麽現在安安靜靜心不在焉,問話跟沒聽見似的,整天擺弄那個剪紙本子。媽媽說寶莉近來特別不聽話,老是跟鄰居的小孩兒打架,前幾天把人家從滑梯上推下來,人家長找到家裏。要不要帶她去看看醫生。寶莉聽了這話卻覺得應該看醫生的是他們大人。
   
    夏天來了,學校放假了。寶莉請求媽媽允許她和鄰居小燕子及她媽媽一起去遊泳,媽媽說不行。爸爸和媽媽要出去辦點事。 她得在家照顧小妹妹。寶莉怏怏不樂。媽媽在她耳朵旁邊耳語了幾句,寶莉頓時綻開了笑顏,這是這半年來她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她緊緊的摟著媽媽的脖子,使勁在她麵頰上親了一下說:“ 謝謝媽媽,我一定好好照顧小妹妹。”
    明天,爸爸就要上路去接寶萍和外婆了!   
             ---完---
 
尾聲:   因為在醫院進出照顧外婆,寶萍的健康受到了嚴重的影響。
       1993 年,寶莉在首都機場見到了三姨的全家和她率台灣代表對首次參加全運會的父親。至今留在她心裏的是相聚時撕心撕裂腑哭聲和一句關於信心的忠告: 82歲一樣會有奇跡,要堅強地活著。
      良好的記憶無疑是精神健康的標誌。然而僅僅記住某個時刻,某一個地點,並不足以提升我們的境界。隻有當它重新喚醒我們的情感,這種記憶才會變成一種精神財富。猶如在一個孩子的記憶中,因為不小心打壞了別人心愛的花瓶而遭受皮肉之罰之,從中學會行事謹慎,惜己所有,憐人所無, 進而懂得愛人所愛,惜人所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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