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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語的童年 (十一)

(2014-10-09 20:45:40) 下一個
       聽出是大舅的聲音,寶萍興奮地跳了起來,她瘋了似的跑去開門,一聲大舅還沒落地,就被大舅象夾衣服一樣把寶萍夾在腋下帶進了門。 大舅臉色鐵青,頭發亂蓬蓬的。好象剛剛和別人打過架的樣子。往日的斯文和衣著整潔的風範蕩然無存。他先衝進廚房對著水龍頭一通喝,然後轉身回屋,看情形是要到涼台上望望風,卻意外地發現身體已經僵硬的太太躺在床上。他轉過身用驚異的眼睛看著兩個孩子,然後又指了指太太。 寶萍對著他詢問的目光點了點頭, 好象是說: 對!這就是我們要麵對的一切!
       
        那一刻的沈默讓寶莉至今都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三個人默默而視,誰沒有先說第一句話的意思,誰都不關心對方要幹什麽,在想什麽。孩子們更想知道今晚是否還要單獨陪著死人過夜。


        “ 孩子們,真是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們單獨留在家,我竟惦著……” 是二姨的聲音, 她一手端著一個飯盒,一手拔鑰匙,二姨的出現讓大舅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難堪。那句話“對不起”是寶莉一生中所聽到的唯一一句來自長輩的道歉! 二姨進屋後第一眼看到大舅的時候也有些詫異,但很快她就囑咐寶萍寶莉到另一個屋子,兩個大人低聲地嘀咕起來, 偶爾還傳來爭吵。最後大舅帶著寶萍一起去醫院。二姨則摘下了牆上那一幅齊白石的大對蝦帶著寶莉去了榮寶齋。寶莉的心還為了那10 塊錢的事七上八下,因為家裏的確已經沒有可吃的了,對寶莉來說 丟了10 塊世界末日就不遠了。 在以後的生活中,寶莉無數次地設想如果沒有那幅畫,如果沒有那些高價買進卻廉價賣出的衣物和首飾,那些家裏一度賴以生存的經濟來源,他們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為此她深信自己是個非常幸運的孩子,沒有象灰姑娘那樣飽受後娘的虐待,沒有生在黑人家庭受奴役之苦,沒有生活在戰爭年代而流離失所……

          隨後的一個多月,寶莉和寶萍就在第六醫院和外婆一起 ‘住院’。她們晚上一個擠在外婆的床邊,另一個擠在外婆病友的床上。病號開飯她們也開飯。病號們都知道,寶莉夢中練武術,害的病號跑到走廊,她在床上睡到枕頭濕透。 那些護士們為昏迷不醒的外婆打水端飯,換洗被褥,擦洗身體,不僅如此,她們還義務承擔了照顧寶莉和寶萍的工作,在寶莉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說以後的中國,醫院已經不再象第六醫院的護士那樣提供全麵的護理和服務,可是每次提到救死扶傷,慈善事業之類的話題,第六醫院的護士們的身影都會跳入寶莉的眼簾。寶莉始終對此充滿了感激之情。

         
         外婆出院的消息伴著春天和煦的陽光,溫暖了孩子們的心。為了能讓外婆喝上柔軟的米粥,寶萍和寶莉跑到糧店裏去買米。毫無生活經驗的孩子們一下子買了 20斤,兩人連拖帶拉地把米袋子弄到家門口,可是怎麽也上不去樓。她們倆一會兒這個在前頭,一會另一個又跑到前頭。終於把一袋米推到了寶萍的肩膀上,寶莉隻恨自己雖然和寶萍差不多高,卻使不出同樣的力氣,折騰得寶萍滿頭大汗。從那天起寶莉突然看到所有生活的擔子一下子都壓在了寶萍的身上。寶萍的形象在她的心中一天一天高大起來。寶萍上學的日子,寶莉在家陪外婆。開水在爐子上翻滾,外婆怕燙著寶莉,就自己去提水壺。可是外婆身體非常虛弱,步履蹣跚,還沒走到爐子旁就摔倒在地,寶莉驚呼不止,若是自己的傷痛,她知道如果對付,而外婆摔倒,她不知有多疼。天氣晴朗的日子,她扶著外婆到涼台上去曬太陽,外婆教會寶莉認識君子蘭,桂花和鐵樹,外婆還教她“水仙不開花-----裝蒜”笑話。看到這些初吐嫩芽的植物,寶莉感到生命的複蘇。外婆精神好的時候,她就拿著放大鏡,從床底下翻出那本沒有抄走的《<一千零一夜》跑到外婆跟前,磨著外婆講故事。外婆疲倦時,寶莉就安安靜靜地拿著刻刀學剪紙。偶爾寶莉也會向外婆打聽她的身世,但外婆好象故意回避,很少提起。有一次外婆難過地跟寶莉說: 太太老年喪子,姑太太也先她而去, 臨終前我有不在身邊。寶莉安慰外婆說: 可是我們在呀。我和寶萍不是還陪了太太兩夜嗎? 外婆在寶莉臉上輕輕撫弄了一些,勉強的露出一絲笑容說: 寶莉說的對!太太有你們兩個天使陪著,該知足了。
       
           與疾風驟雨的日子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外婆回家後的這些日子顯得格外平靜。雖然外婆的身體羸弱不堪,做飯買菜全靠寶萍和寶莉,可是有了外婆,孩子們就有了依靠。 寶莉發現自己非常喜歡這樣安安靜靜無人攪擾的生活-----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原本就少話的外婆變得越加沉默,常常整小時整小時地獨坐在窗前,默默地注視著窗外,一言不發。 從眼神中寶莉看的出外婆內心的悲傷。誰不呢?一個從舊時代的走過來的中國婦女,想擁有正常的生活----與自己相愛的人白頭諧老,兒孫滿堂,按照自己的對人生的理解去設計自己的道路,這些本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在外婆的一生中,卻飽受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內憂外患。婆婆的一聲令下,就炮製了一出家庭生活的怪胎。致使她和丈夫的十年分離。一場革命摧毀的她全部的生活,包括存在的根本,甚至連抓一根稻草的機會都沒有。數年之後當外婆離開人世時,在寶莉對外婆斑駁的記憶中,印在她腦海裏最深的是外婆的青絲三千!在她的理解中,頭發尚黑的人應該永遠活著。

   
          一個下午,寶莉正在埋頭刻剪紙,聽見寶萍從樓下喊她. 跑到涼台上望下看,寶萍正衝她急切地招手示意她下樓。 到了樓下,寶萍拉著她跑到居委會,拚命往水泄不通的人群裏擠,終於能看見台上的人了,沒想到幾個被揪鬥的人站在中間其中有王奶奶。寶莉聽到人們聲討王奶奶偷東西,散布反動言論。王奶奶脖子上掛著個大牌子,她哈著腰用餘光瞄著四周的人,絲毫沒有恐懼。看見寶莉和寶萍從人群中冒出來,不禁大驚失色。王奶奶死死盯著寶莉,那目光好像要吃了她,讓寶莉不寒而栗。她扭頭鑽出了人群…… 寶萍一個勁兒追問她出什麽事了, 寶莉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到樓門口, 好象無數餓死的孩子在她眼前乎來晃去。寶莉多年來一直被這個難題所困擾。作為自己的鄰居,在自己家困難的日子,王奶奶進進出出給予不少幫助,看到她被人這麽批鬥,心中充滿了同情。可是這個瘋狂的社會同情是有罪的。後來的很多年,一直生活在這段陰影之下,使她很小就懂得對自己看到的事守口如瓶。

       
        二姨又來了,帶著媽媽的信和寄來的錢。信中說家裏添了個小妹妹,寶莉樂不可支,寶萍卻撅著嘴;信中還說學校改成春季招生,寶莉上學的日子近在眼前。過幾天有人到北京探親,順便要把寶莉帶回媽媽那裏。寶萍一言不發轉身就跑了。 別人都沒注意,可是寶莉看在眼裏。不難想象沒有寶莉作伴的日子寶萍會是個什麽樣子。盡管寶莉常常累贅般地贅著寶萍,奔跑玩耍的時候寶萍不得不時常掉過頭來關照她,可是與寶莉作伴的快樂是成年人所不能給與的,尤其在那些日子裏的成年人。十塊錢的事兒終於還是沒有逃過媽媽這一關。 媽媽在信中說她笨。聽到這兒,沒等二姨念完信,寶莉就大哭起來,她要哭出近來心中無以名狀的憤懣,哭出對媽媽言笨的不服,哭出這場革命的混亂與瘋狂所帶給她的折磨,哭出生活強加給她的種種無奈和不情願。她要讓世界知道 寶莉不是個小木頭! 她是會表達的,哭是她的工具,是她的語言,是她的武器。她要哭到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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