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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語的童年 (十)

(2014-10-08 15:13:09) 下一個

       寶莉覺得有人在她的脖子上抓撓,一股溫濕順著額頭向脖子裏滑,漸漸聽到一個聲音:”瞧她這一身汗,頭發還冒著熱氣兒呢!有點虛脫了。

   另一個聲音:“我看見她在附近跑了一個下午,是不是中午進來看點心那個?”……

     寶莉睜開眼睛,看見一張張臉忽大忽小忽遠忽近,在此之前她對頭暈毫無概念。一個中年婦女端著一個磁茶缸,用命令的口氣說: “來,喝口水。

   寶莉一個勁兒地搖頭。中年婦說:“聽話,喝了!

   寶莉還是搖頭。 中年婦女有點急了,這是為你好!

  “喝了吧,喝了就好了!旁邊的聲音應和著,勸解著。

   看到被一堆人圍觀,寶莉渾身不自在。她慢慢抬起身子,發現自己躺在櫃台後邊的一排紙箱上,時而飄來甜點的香味。意識到自己是在副食店裏。 她站起身來,除了感到內衣冰冷之外,並沒有虛弱或生病的感覺。耳邊傳來店裏員工彼此告別的招呼聲,商店要關門了。

  “來,把水喝了!那個中年婦女再一次把那個茶缸送到寶莉眼前。寶莉接過缸子,咕咚咕咚一通喝。那個中年婦女跟身邊的人說:你瞧瞧,跟小牛似的!”

 “你在外頭跑了一下午了, 家住哪兒啊?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問道。

  “辮梢胡同。寶莉回答。

  “這麽晚了你不會家,自己跑出來幹嘛?男人接著問。

  問題又把寶莉帶回她必需麵對的現實。這個現實讓她寧願生病,昏厥或死亡。

  短暫的沉默。

 “我出來買麵,不小心把錢和糧票丟了,不敢回家。寶莉垂著眼皮,聲音模糊。

 “你才幾歲了就出來買麵?”…….

   路人的唏噓和提問……

   中年婦女說: “李師傅,您先走一步,我順路把她送回去。你瞧這孩子…”她鎖了商店的門,拉著寶莉的手一直奔辮梢胡同。

 

     中年婦女走在前麵,儼然象個主人,寶莉卻越走越慢。到家時在門上敲了幾下沒見動靜,下午的喧鬧早已不複存在。寶莉想象著這個送自己回家的陌生人會如何說服太太不要責備或別揍孩子,孩子貪玩不懂事等等。那女人推開那扇沒有鎖的門,一聲家裏有人嗎?的話音尚未落,寶莉看見她用手捂著半張的嘴,那張略帶風霜的臉上寫滿了驚恐。寶莉察覺到什麽,側著身子擠進裏屋。就在那兒,寶莉看見了她始料未及的情景。中年女人一把拉住寶莉,試圖阻止她目擊這個場麵,可是太晚了。

    太太合衣躺在床上,一件不常穿的蘭布褂子,筆直的西褲與以往的便裝大相徑庭。就連鞋子襪子都穿戴的整齊。早晨零亂的床已經整理的非常整齊,滿頭的白發襯托著她那張安祥的的臉, 和睡著了的時候並無兩樣。寶莉走到近前,拉了拉太太的手,體溫尚在。

   寶莉記不得那個中年女人如何離開卻把她一個人留在家中!她的腦子集中在試圖證實自己猜測的正確性-----太太死了!獨坐在太太的床腳上發呆,她猜測著寶萍此刻在哪兒。這就是死亡嗎?太太真的死了嗎?一定的!因為活人是不會穿著鞋襪不蓋被子躺在床上。她尚未懂得永遠的離別的悲傷,她根本來不及悲傷!因為姑太太去世之後的這一個多月,她絲毫沒有姑太太已經離去的感覺。無論是掃地還是盛飯,無論是過馬路,還是跟寶萍鬧別扭,姑太太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視線之內,告誡她怎樣才能把地掃幹淨,告誡她逆交通行走才能看清楚迎麵的車輛。寶莉實在是太年幼,無法辨別記憶的呈現和鬼魂出沒到底有什麽區別。與太太情況有所不同,姑太太的死是由醫生來宣布的。醫生可是權威。而此刻,寶莉得自己充當權威做出判斷。

    或許太太今天想換個花樣,想穿著衣服睡覺,好跟自己開個玩笑吧。自己不是常有各種各樣的鬼主意,小花招,為什麽太太不能?想到這裏,寶莉跳下床,再次走的太太跟前,用手在太太的手上輕輕的撓了撓,沒有動靜, 又更使勁地掐了一下,還是沒有動靜。 寶莉的心中的感覺混雜不清,是釋放?-----這個在家裏呼風喚雨的老太太不會再向自己發難,任憑自己再闖下滔天大禍,任憑自己丟了家裏最後賴以生計的10 塊錢; 是擔憂?----沒有了大人,就象沒了主心骨。盡管自己常常用盡花招對抗老人的教導,可是自己畢竟是孩子,孩子是需要指教的;是罪惡感?----她甚至真的懷疑起自己是個不聽話的搗蛋鬼!太太會不會是因為厭倦了自己才匆匆走了?是恐懼?---- 人死了就變成鬼了,鬼是什麽可怕的樣子?想到這裏,寶莉覺得後背發涼,汗毛都已經豎起來。她倉皇地出門跑到二樓王奶奶家的家裏。

 

    她找到一個角落默默地坐了下來。

  “你太太死了。你知道嗎?” 王奶奶的聲音毫無感情色彩,聽不出語氣。

    寶莉點頭。她的舌頭象僵著了一樣,心裏七上八下,卻一個子字也說不出來, 甚至沒有一滴眼淚。  

  “你二姨和寶萍去給太太給消戶口了” 王奶奶又說。

    寶莉鬆了一口氣,她不在乎銷戶口的緩急,知道了寶萍的下落這才是她此刻最關心的。她無所適從地東張西望,看到台幾上的座鍾,盯著分針緩慢地往前挪。暗中期許二姨和寶萍快點回來。 

      王奶奶突然拉起寶莉的手走到客廳的毛主席像前。那是一張毛主席身穿長袍,手拿雨傘的全身像。“都是他。”王奶奶一臉的憤恨,兩隻細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寶莉猜不出那種目光,隻看見一張咬牙切齒的臉。王奶奶指著毛主席像接著說“是他讓我們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是他奪走了我們所有所有的一切。他這個人,他沒有半點的仁慈。我們兩家落到今天都是因為他。”

    懵懂之間寶莉似乎依稀明白一些王奶奶的意思。最近家裏發生的一切不會沒有原因。可這個原因究竟是什麽?在這個幼童的心裏,世界上的事情隻有兩種,對或錯。做錯事要受罰,做好事受獎勵。她看不出成人的世界應該有什麽不同。如果自己家的人沒有做什麽壞事,那壞蛋肯定是別人。以至於為什麽,就遠遠超過了寶莉的理解能力。

    更讓她不解的是為什麽王奶奶要在這個時候告訴自己這些,那個“我們指的是誰?此刻除了自己的家人還有誰願意與自己同類? 如果王奶奶家和自己家同病相憐,為什麽從未聽到過自己家裏人的埋怨或謾罵?或許自己家人忙於應付落在他們身上的災難,沒有時間向孩子們解釋?或許家人覺得孩子不了解真相會更安全?或許他們不願意孩子接受不良的東西,無論現實有多麽不堪?可是王奶奶究竟想說什麽?從王奶奶那張臉上,寶莉分明看見王奶奶其實是說----是他讓家破人亡,是他搞的家破人亡……王奶奶膽子真夠大的,態度真夠囂張! 寶莉不寒而栗, 王奶奶並沒有就此罷休。

      “ 當年鬧饑荒,你太公在山東振濟窮人,三個縣的災民排著長隊,那才叫佛心!他呢?三年災禍餓死了那麽多人那?很多都象你們一樣, 是活生生的孩子!

        象我一樣活生生的孩子?  寶莉嚇得瞪的睜大了一雙恐懼的眼睛,她屏住呼吸不讓自己喊出來。本來是想找個地方緩解一下單獨與死人相處的恐懼,卻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活著的人更讓她無路可逃!王奶奶絲毫察覺到自己的故事讓這還孩子心驚膽戰,接著往下說: “  你知道嗎?他們逼死了人,還得家屬自己出喪葬費,他們槍斃人, 還要家屬出子彈費……” 王奶奶仍然不絕如縷,寶莉越聽越怕,她使勁掙脫王奶奶的手, 回到角落的小板凳上,眼睛雖然望著王奶奶滔滔不絕的嘴唇,耳朵早已尋覓著樓道裏傳來的動靜。當樓道裏終於傳來了開關門的聲音,寶莉猶如一隻被涉獵的小鹿,倉皇的尋找任何逃生的機會。 她飛奔地跑到樓道口,緊緊拉住寶萍的手,不停地的直喘粗氣。

    寶萍看見寶莉,上去就衝她後背捶了幾拳,嘴裏不停地說:“你上哪兒了, 你上哪而了? 天這麽黑你不回家?你多讓家裏人惦著啊?

     換了往日,寶莉早就咧著嘴兒,抹著淚兒滿世界告狀說寶萍欺負她了。 可是此刻她卻聲沒哭,也沒有還手。 她打定主意:從這一刻起,她一分鍾也不讓寶萍離開自己的視線。

 

   “二姨呢?”寶莉輕聲地幹問,唯恐惹寶萍不快。

   “二姨趕回家去接小妹了,再晚就沒車了!”寶萍的口氣聽上去平靜了許多。

   姐倆進了家。那個晚上的燈光顯得特變暗淡。家裏冷好像沒有生氣.兩人都回避談論太太的事,一頭鑽近了進了廚房。

  “餓了吧?我來給你弄點吃的。你買什麽了?”寶萍儼然是大人的口氣。

  “我把買麵的錢給丟了。”寶莉幹巴巴地說。不知為什麽她仿佛需要耗盡全身心的能量來供出這個事實。內疚和恐懼已經完全控製了她,任何的解釋都是多餘的。

  “寶莉,你可真能耐!你...”寶莉本想反駁幾句,突然覺得精疲力竭。她把頭一底,默默地站著。她不想打架。

  “ 你想吃什麽?”寶萍索性也放棄了追問。

        寶莉攤開雙手,表示無所謂。

    “疙瘩湯吧?”寶萍建議。

     寶莉使勁地點頭。

    看到讚同寶萍頗受鼓勵。她吩咐寶莉把麵倒在碗裏拌疙瘩,自己搬了一個小板凳,站在上麵以便能夠到台上的案板,寶萍學著姑太太切菜的樣子,叮叮當當地切起來,寶莉專心致誌地看著碗,小心翼翼地往裏加水,唯恐水加多了,她不能再出錯了。沒有人會再容忍她犯錯了。 正但她兩隻眼睛盯著碗裏的麵,一下一下細心地攪拌時,就聽一聲尖叫。寶莉忙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用看她就知道是寶萍掛彩了。

  “寶莉,快到抽屜裏把藥棉和紫藥水給我拿過來!!”寶萍一邊吸溜吸溜地吸氣,一邊捏著手指頭。寶莉衝進太太的房間。不知為什麽,剛才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太太身邊時,她一點兒都不害怕,可是現在忙亂中弄出許多響動,她卻突然變得越來越害怕,好像屋子裏的寒氣上升。她努力克製住自己極度的恐懼,在抽屜裏亂抓了一陣子,頭也不回就跑進了廚房。

   兩人終於把晚飯弄好了。寶萍拿著勺子,一定要寶莉先嚐,寶莉在勺子邊上吹了一下,喝了半口就全都吐出來了,轉過頭來問寶萍“你在湯裏放的是什麽嗎?”

    晚上寶萍和寶莉擠在另一間臥房。快要入睡的寶萍突然使勁推寶莉。

  “寶莉,幫我把桌子搬過來頂著門!”寶萍催促。寶莉看得出寶萍其實比自己更害怕。

     “管用嗎?太太能從裏邊走出來!“ 寶莉傻裏傻氣的說,絲毫沒有顧忌寶萍的感覺。

  “你胡亂說什麽呢?” 寶萍忍不住那起枕頭向寶莉掄了過去。

  “少囉嗦,你快來幫!”寶萍幾乎是命令的口氣,有時寶莉特別吃這一套。她知道是自己的問題激怒了寶萍。尚不懂的什麽叫“ 害怕”的寶莉怎麽能理解寶萍的感覺呢? 空蕩蕩的房子裏回蕩著寶萍的聲音,姐倆同時感到,在這樣安靜的大房間裏講話,音量過高會嚇著自己。寶莉累極了,可是她不敢停下來,因為她知道寶萍會一直忙下去,似乎忙會緩解他們害怕的狀態。

 

    次日清晨,寶莉被稀稀疏疏的動靜驚醒,轉臉一看,寶萍正背起書包上學。寶莉蹭地跳小床,一邊拉著寶萍說什麽都不放開。寶萍好說歹勸都沒有。這是門響了,寶萍說:“你看,要是火葬場的人來了,家裏得有人守著吧?”

        “守著? 你怎麽不在家守著,家裏上上下下最疼你。”寶莉是鐵了心半步也不離開她。

    敲門的聲音越發劇烈,轉來可他們熟悉的聲音:“寶萍,寶莉,開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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