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一水
走著， 學著
寶莉 靠著門蹲在那兒，把頭埋在雙膝上。這是典型的寶莉生氣式。媽媽警告她無數次這個姿勢難看。她那雙耳朵就是管出不管進。
“你又造什麽好了？”太太聞聲從裏屋出來。
“他們，他們，” 這個平時伶牙俐齒，少說一句話能憋出毛病來的孩子，此刻不知道如何來描述樓道裏發生的事。她隻是不停的重複著“他們，他們……”
寶莉和太太之間的交流不需太多的語言，太太隻需看她一眼，就能猜個八九十不離十。
太太打開們，看見三個年青人還在葉叔叔身上亂踢亂打。 聞聲住手聽動靜。直到看見出來的是個哆哆嗦嗦，一頭白發的老太太。 太太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半晌沒發一句話，那三個人看見老太太一言不發，麵麵相覷，分明是琢磨著如果收場，其中一個衝著葉叔叔說：“今天算是便宜你。” 便衝著對麵兩個人一甩頭，示意他們離開。
“慢著！”太太聲音平靜但很有震懾力。 衝著小個子的那個發了話:“小六子，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這麽老是在我們家附近滋事生非，到底想怎麽樣？”
那個叫小六子的人衝著太太說：“這不是聽見你們樓上嚷嚷，出來抱個不平嗎？這年頭有人管你們家的事算抬舉你們了！”
“是嗎？這麽說我還得謝謝你了。 寶莉，去把你葉叔叔扶起來，送他回家。”
聽見太太喚她，寶莉從太太身後到說擠到樓梯前。
“我是聽見寶莉哭喊，準知道這姓葉的小子不是好東西，今天就教訓教訓他。”小六子還強敵奪理。
“那你說什麽樣的人是好東西？ 象你這麽天天貓在我們家門口，我們家的孩子出來進去都害怕，是不是也該教訓教訓呀？“
太太接著又轉過向葉叔叔說：“ 他葉叔叔，寶莉雖然是個孩子，可是孩子也有孩子的心事兒。做為成年人，最要緊的是讓孩子覺得全感，雖說如今這世道，流氓無賴橫行無忌，咱們做大人的，少說話才能各自多保全。您先回去休息，等會我讓寶莉把琴給您送回去。”
“您說誰是流氓無賴 ？我可告訴您，如今可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時代，您別自個兒還勁兒勁兒的，沒人吃您那一套……” 小六子一說一邊往太太臉前邊湊，因為離得太近，把太太逼得站立不穩，直往後趔趄。 這下可把寶莉給惹火了。 太太可是一家之長，家裏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尊敬她的。她一把奪過太太手裏的拐棍，不由分說照著小六子的腦門就掄了過去，嘴裏還不停地嘟囔著：“你這個沒老沒少的東西，今天該教訓的是你。 上回你往寶萍身上撒醬油，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前幾天我和寶萍從外頭回來，你硬是把我們堵在樓道裏，讓我們掏幹淨兜裏的板栗，才放我們過去。葉叔叔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沒揍你是因為外婆攔著了……”她輪圓了拐棍，一下一下打的那個拚命。所人都驚呆了，雖然她人小，可是那一下一下的畢竟是木棒子。她一邊打一邊哭，此刻她好像比挨打的人還委屈。
小六子也沒料到這一手，挨了幾棍子。他一把抓攥住拐棍使勁一推，寶莉倒退幾步坐了個屁墩。這時葉叔從地上爬起來，奪過拐棍。 跟另外兩個人說：“你們聽見了吧，這就是你們的大英雄.”
太太本想訓幾句就完事兒了，哪想到寶莉這麽沒忍耐。 另外兩個在旁邊看熱鬧，倒是添油加醋地數落起小六子：“你丫的可真夠臭的的。欺負人家小丫頭。 哥兒們還以為你媽是個什麽挺人物呢！”
聽到這些話，太太好像看到了一線生機，忙衝著另外兩個人大聲嚷到：“還不快把孩子給我抱上來！”另外兩個人一個抱著寶莉上了樓，另一個攙著太太。
寶莉還不依不饒地說：“放開我，反正我們家也散了，今兒個我要好好教訓你這個狗仗人勢的東西。”她越說越說越生氣，越說越來勁。大人越拉她，她越掙歪。 最後還是葉叔叔把寶莉連推帶拉地送進門，反手上了鎖。
在門後聽到在沒有大動靜，斷定年輕人散去，太太厲聲地說:“你還不跪下？”
“憑什麽？”寶莉不服氣。
“跪下！”太太這次連一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寶莉咕咚一聲跪下。“能問問為什麽嗎？”她抬起眼皮瞄了太太一眼。
“尹寶莉，我知道你有個小脾氣，可是你也得學會管著控點兒你那個小性子。”
“管？怎麽管？”寶莉就知道太太最擅長說她聽不懂的話。
“耍個小性也就算了，今天居然動起家夥，你和那個小六子有什麽不一樣？嗯？”
“我怎麽會跟小六子一樣呢？我不搶人家的東西，也不像他那麽沒禮貌。” 寶莉覺得特別冤枉。“人家常紅在外邊受欺負，他媽媽總是嚇唬外邊那些壞孩子。 咱們家倒好，每次在外邊受了氣，你們不幫我們解氣也罷了，我們還得在家挨沒趣兒。 所以寶萍和我都不愛跟你們說外頭的事。” 寶莉一邊說，一邊掉眼淚。
“你還委屈了? 你以為世界上就你受氣嗎？你受氣了就動家夥嗎？今天拿拐棍，要是有刀有搶的，還不得出人命？小丫頭人不大氣性還不小！”
太太氣得渾身發抖，“今天他要是傷著你，我怎麽跟你爹媽交代？”太太一邊用袖子揩著眼淚，一邊轉過身子。寶莉隻知道哭是自己的殺手鐧。但沒見過大人掉眼淚，看見太太掉淚更是頭一回。這下她可慌了，連忙說：“太太別生氣了，寶莉知錯了。”
“錯在哪兒了？”
寶莉想了想：“下次生氣不動家夥了。”
太太的目光似乎說“還有呢？”
“還有，還有，生氣的時候隻許動嘴不許動手。”寶莉的舌頭好像有點不好使，話出來的十分不情願。
“既不能動手，也不能動嘴。”
“啊？嘴也不許動，那不把人憋死了？”
“憋不死！不信你試試。話也一樣能殺人。”說完這幾話， 太太扔下寶莉，一個人去了禪房。
寶莉問：“還得跪多長時間？”
太太沒有回答她。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寶莉覺得臉上涼颼颼。睜眼一看，是小表妹的小手正再自己臉上輕輕地拍。 原來罰跪的時候自己不知不覺倒在地板睡著了。看見小表妹和二姨，忙站起來。一邊幫助小表妹解圍巾，一邊問二姨什麽時候進來的。說話間還帶著哭後的抽泣。
二姨聽出抽泣聲湊到進前說:“喲，誰又給我們寶莉氣受了？”
寶莉來不及回答，而是指著禪房說:“太太在裏屋，一會兒就出來。”就急忙摟著小表妹就在臉上親了左邊親右邊。小表妹一邊把寶莉的頭往一旁推，一邊說；”姐姐討厭。” 然後用手擦自己的臉。
寶莉笑著說:”姐姐不討厭，姐姐喜歡你。你要是不讓我親你，等我媽媽給我生了小妹妹，我就不親你了。“
“寶莉盼著媽媽生妹妹？”二姨問。 “為什麽？”
“因為妹妹漂亮。就象小表妹一樣。那個臉蛋兒嫩得象海綿糖，真想咬一口。” 寶莉使足了力氣抱起小表妹走到自己房間。
二姨是眾多兄妹中最靠近媽媽，也是和媽媽長得最象的一個。媽媽的同事到北京出差，在商場碰到二姨，會忍不住問她是不是有個姐姐叫學XX在邊城。二姨也是眾多孩子中唯一與太太關係最好的一個。別人都害怕太太，家裏有事都是讓二姨去跟太太商量。
二姨進了禪房，寶莉隔著屋子聽到太太和二姨的對話。二姨這是給太太送錢來了。 自從外公去世之後。媽媽和二姨這兩個已經工作成家的女兒，就成很自然地成為這個家的主要救濟支柱。每次媽媽來信，寶莉就知道媽媽寄錢來了。二姨也是一樣。一發工資就會先往家跑。太太問起那天姑太太去世時為什麽姨父穿了一身軍衣。二姨說是因為出入家裏方便。雖然姨夫工作的單位從屬國防部，平時技術人員都不用穿軍裝。現在社會混亂，任何出入咱們家的人都遭到過分無理的盤問，穿上軍裝能省很多口舌。 太太又問起姨父這次出差的事。二姨說不是出差，是下放到四川。短則兩年。長了還不知道要多久。太太問是不是跟家裏有關係，二姨沒說話。後來的聲音就越來越低。寶莉知道這是通常大人不想讓孩子聽見的話題。也就不再注意，而是拿著自己的布娃娃哄著小表妹玩。
過了一會兒二姨從禪房裏出來，招呼寶莉說：“二姨給你們做好吃的，想吃什麽？”
“打鹵麵。”寶莉毫不猶豫。“最近天天晚飯都是白菜粉條，都吃怕了。”
“行，就吃打鹵麵。”二姨卷起袖子進了廚房。小表妹也跟著要媽媽。二姨說：“你跟姐姐玩，媽媽做飯。”
“寶莉，今天又在外頭受氣了？”
“氣倒沒受，就是把太太給氣著了。”寶莉低著頭。尋思二姨是否會訓斥自己。
“就是葉叔叔說起小姨的事，我覺得有點沒法接受。”寶莉不知道如果用語言來表達感情。
“他說的什麽你不能接受？是小姨受傷，還是小姨回她媽媽家？”二姨一邊切蔥一邊問。顯然二姨並沒有回避寶莉的問題，這使寶莉對繼續發問有了一點信心。
“我讓他給弄糊塗了，她說小姨在她媽媽家養病，誰是她媽媽？”
二姨低頭不語。她覺得沒有必要再回避孩子的問題。仔細斟酌著如何用最簡單易懂的語言說出真相。這時候告訴孩子們真相，隻能幫助他們更堅強起來。她轉身推著小表妹說：“小妹，去找太太，給太太點根煙。”對煙卷和火柴很感興趣的小表妹扔下布娃娃向禪房跑去。
“小姨不是我們的親姐妹，她回的也不是她媽媽家。”她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寶莉。
二姨回答了她的問題，但並沒有滿足寶莉的好奇心。除了想知道跟多的細節，寶莉同時又幾分失落。從二姨的語氣裏，寶莉覺得二姨不但知道小姨受傷的事，也知道小姨回北京的事。她鼓足勇氣接著問：“那小姨為什麽不回咱們家？”寶莉的眼裏充滿的期望和真誠。
二姨盛了一勺鹵湯讓寶莉嚐嚐，寶莉點頭說好吃。
二姨接著說：“小姨的父親早先在咱們家做管家，很受外公器重，有一陣子他鬧著要走，那時正是要解放，咱們全家要從上海簽到北京，家裏需要人。經查問才知道是因為他鄉下的妻子去世，留下一個女兒，因為外公不準他辭職，就允了他把女兒帶到北京來和我們同住。外婆因為喜歡小姨聰明伶俐，就認作幹女兒。後來她父親續了弦，家裏過的不太舒坦。解放時他離開咱們家時，外婆看到他非常為難，索性就把小姨留在咱們家。所以你們就多了一個小姨。”
“那小姨受傷了為什麽不回咱家呢？”
“外婆住院，我要上班，太太真麽大歲數，誰能照顧小姨呢？”
“我！我能打洗臉水，還能上街買東西。”寶莉自告奮勇。
“好孩子，小姨沒有白疼你。可是護理不光是打了洗臉水。你看外婆住在醫院裏，換洗，送飯，打針吃藥， 多虧了那些護士，否則咱們家可該如何是好？”
二姨的一番話，讓寶莉覺得寬小心來。原來這個家規森嚴的家庭裏還有不少溫馨的故事。寶莉仿佛覺得一縷陽光掠過心。數日諸多的不快一下都散盡了。
“我真盼著小姨能早點康複，要是她能回來看看我們就更好了。”寶莉深切地說。
這時寶萍回來了。等不到吃完晚飯，寶莉把聽來的故事告訴寶萍。以為寶萍會為自己的重大發現大吃一驚，誰知寶萍說：“小傻帽！外婆隻有媽媽一個孩子。其他的舅舅和姨沒有一個是親的。”
這個回答如同一磅重型炸彈，大大出乎寶莉的意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