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二樓的葉叔叔。他顯然是期待著寶萍來開門。
“你是寶萍什麽人啊?” 葉叔叔彎下腰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討好地輕輕問。寶莉直愣楞地望著他油光發亮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這眼光讓他頗不舒服。他下意識地在頭上縷了縷。
“寶萍是我姐姐。”寶莉眨巴著大眼睛。
“噢,以前沒見過你,我不知道寶萍還有這麽可愛的妹妹,你叫什麽?” 葉叔叔討好地說。
寶莉沒有直接回答,卻說:“我見過您!”
葉叔叔和他愛人都是芭蕾舞團的樂手。他拉小提琴,她愛人吹長笛。有一次葉叔叔揍他的兒子,外婆去勸架,他們才知道原來樓上新搬來的這家裏住著他們的同事秋娟(也就是寶莉的小姨)。因為兩口子在家裏練習琴互相幹擾,外婆就讓他們其中一個到自己家來練。先前是她愛人來,自從小姨離家之後,阿姨來的漸漸少了,葉叔叔來的越來越勤。
寶莉把他帶進對麵的那個單元。自從外婆住院,尤其是姑太太走了之後,寶莉姐倆就過來和太太同住。現在那個單元裏基本上沒有人。往日都是姑太太給他們帶路。練琴的人進去,練完了就自己帶上門離開。阿姨來吹笛子時,寶莉經常悄然地跑過來坐在一邊聽。今天寶莉第一次接待葉叔叔。帶上門一口氣跑到樓底,想在外頭跑一會兒,婉轉悲傷的小提琴曲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已經跑到樓底的寶莉又折回來。她聽出來這是阿姨經常吹的一首曲子。這首曲子用長笛表演比小提琴好聽得多了。不知是因為的樂曲感傷,還是近來無告的心情,寶莉鬼使神差地回到外婆的梳妝台前的園座上悄悄地聽著。
一曲終了,她說:“再來一遍,行嗎 ?”這一句話反而把聚精會神的葉叔叔嚇了一大跳。
“寶莉,沒走呀?喜歡呀?” 葉叔叔問。
寶莉點點頭。
葉叔叔又從頭來。坐在那裏聽得入神,寶莉眼前不禁出現了小姨練習舞蹈的影子。
寶莉從來沒有見過小姨在舞台上的樣子。隻聽說她在中學的時候就進了芭蕾舞團。雖說當初送小姨去接受芭蕾訓練外公也投入不少,可是沒想到小姨這麽小就一門心思隻想跳舞。功課也不用心。為此外公很不滿意。他認為跳舞這行是吃青春飯的,希望小姨象媽媽和二姨那樣進大學。為此他們曾經發生和激烈的爭執。小姨甚至揚言要搬到團裏的宿舍樓。 後來不知是因為小姨答應繼續讀完高中,還是因為小姨在團裏越來越受器重,雖然她年紀很小,但逐漸擔任起越來越顯眼的角色。戰爭才漸漸平息了。寶莉經常在早晨來的小姨房間時看到漂亮的鮮花,據小姨說都是人家送的。為此全家人對小姨羨慕不已, 尤其是寶莉,她決心長大也象小姨一樣跳芭蕾。隻有外公對此睜一眼閉一眼佯裝不知。
小姨可以輕而易舉的利用這些鮮花讓寶萍和寶莉為她效力。外公支使小姨到垃圾,打醬油,隻要小姨使個眼色,寶萍寶莉就樂顛顛地跑在前麵。不過寶莉更熟悉的還是小姨帶著她在院子裏摘葡萄,跳房子的情景。
在這個家裏,小姨是最護著寶莉的人。因為寶莉不說北京話,全家人老是那她開玩笑,甚至多少有些歧視。加上寶萍是下一代裏的第一個孩子,又在這個家裏長大,長輩對她的嬌慣遠遠超出寶莉。每次寶萍把自己不愛吃的肥肉往寶莉碗裏夾的時候,大人都裝著沒看見,寶莉也不敢說不。隻有小姨在旁邊衝著寶萍嚷嚷:“有你那麽吃給東西的嗎?”。後來小姨給寶莉出了個主意:讓她把不愛吃的肥肉扔到桌子底下,然後踢到寶萍那邊。等姑太太掃地時就罵寶萍。誰讓她滿世界吵吵著不愛吃肥肉。不罵她罵誰?
上次回北京時,寶莉臉上長了一個小肉贅,正好在眼角旁邊。大人們都說那個東西長在女孩子臉上真難看。可是一直沒有引起媽媽的重視。後來小姨背著她上醫院。讓大夫想象辦法。誰知大夫說,這東西隻能做手術。小姨當時就跟他急了,說:“這是什麽大不了的東西,還手術手術的?”。
醫生問:“那你說怎麽辦?”
小姨說:“ 我要是知道怎麽辦,還用得著來找你嗎?”
後來兩個人嗆嗆起來。醫生說:“行啊,我現在就給她弄掉,我可告訴你,沒有麻藥。” 醫生顯然是有點刁難小姨。 小姨說: “ 你沒看見這個孩子才這麽點,沒麻藥。你要殺人? 愧你還是個醫生。”後來還是護士把小姨拉到一邊解釋說,這個就叫小手術。幾分鍾就行了。用‘手術‘這個詞聽起來挺嚇人的。不必用麻藥。小姨猶豫了半天還是帶著寶莉走出了醫院。都到了汽車站,小姨蹲下來問寶莉:“寶莉,你是不是長大也想跳舞?”
寶莉點點頭。
“想當烏蘭諾娃,是嗎?“
“想!”
“那咱們得把這個小東西拿掉,你臉上長著它將來怎麽上舞台?你明白嗎?”
寶莉又點點頭。
小姨接著說“就是有點疼,你剛才聽見護士說了,不上麻藥。”
“有多疼?”
“就一點點,象用小刀在手上劃一個口子,象上次你把杯子掉在地上劃破了手那樣。”
寶莉猶豫了一下。
“咱們既然來了,就得把問題解決,要是在拖著,她會越長也大。”
顯然小姨的這句話幫她下來決心。兩人回到醫院。等護士都準備好了,小姨卻說她去上廁所,馬上就回來。並囑咐護士輕點。寶莉還沒來得急喊小姨別走。就看見一把剪子在眼前晃了一下,哢嚓一聲,然後血順著臉留了下來。
寶莉倒是沒覺得怎麽疼,就是看見血害怕以來。等她吭哧吭哧想哭的時候,手術已經結束了。回家的路上,小姨背了她一路,誇她勇敢。到家後小姨跟媽媽說:“這孩子可是不錯,我的眼裏都含著淚不忍看,她居然一聲都沒吭。” 到現在寶莉還記得小姨搭在背後的小辮兒和她背著自己的氣息。
寶莉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遙遠,陌生。她心中升起一陣悵惘和不安,她甚至不知道情感人對外部世界的所發生的事的一種正常的應激。隻感覺到一種揮之不去的無助攪擾著她的心池。心裏默默地呼喚著:小姨,小姨!完全沒有意識到音樂早就結束了。
葉叔叔本以為應寶莉的要求重拉一曲會引起她的反應,誰知寶莉在那裏默默地出神,葉叔叔走上前去,“怎麽哭啦?”
寶莉忙用袖子連鼻涕帶眼淚地抹了一把,低下頭,“這隻曲子叫什麽名字??這麽傷心。”
“你可真不簡單,還聽得出傷心的意思。”葉叔叔饒有興致地問。
“傷心誰不理解?我們愛的人都不在我們身邊,媽媽,小姨,外婆……葉叔叔,你有爸爸媽媽在哪兒?”
葉叔叔並沒有心思去關心這個還沒上學的孩子沉重的心事。更沒有心情去回答自己父母的狀況,換言之,他關心音樂多於關心人。她沒有注意到寶莉的問題並不是音樂,而是想媽媽了。他順著寶莉的問題對牛彈琴地講起了這支叫做《丹尼男孩》的曲子,說它是支著名的愛爾蘭歌曲,傾訴了年邁的父親不得看著兒子奔赴戰爭的離別之情……
等他說完,問寶莉:“明白了嗎?”
寶莉漫不經心地點著頭。從葉叔叔的表情上她能看出,葉叔叔其實心裏在說:你懂什麽了?這種音樂是你能懂得嗎?
“葉叔叔,您不是和我小姨一個單位嗎?”
“那是從前了。你怎麽問起這個?“
“我這次回北京,就一直沒有見過小姨,也沒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怎麽樣了。”
“她最初去了雲南嗎。 聽團了的同時說,她在那裏一直不適應,老是生病。也有人說兩個月前她們隊裏的拖拉機出事,她傷的挺重的。已經回了北京。”
“北京?您說她現在在北京,她是住在團裏嗎?”寶莉的眼睛好像都亮了。
“聽說她住在她媽那裏。”葉叔叔回答。
“她媽那兒? 她媽?”寶莉不斷地重複著‘她媽,她媽’。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從寶莉的表情中。葉叔叔知道他失言了。
怪不得小姨沒有消息,怪不得她不回來。原來這裏不是她的家。原來外婆不是她的媽媽?寶莉此刻陷入另一種恐懼-----一種對於自身遭遇的恐懼。自己的媽媽會不會也是親的。小姨一向護著自己。自己在這個家裏老是沒有好氣受。自己會不會也不是這個家庭的親骨肉……
寶莉又及其冷靜地冒出了一句:“你騙人。”就起身奪門而出。
葉叔叔擔心怕她跑去把剛剛聽到的話學給太太。他們家大難臨頭,家破人亡。自己不應該因為說話不慎再給他們增添亂。哪怕這些話都是實情的。葉叔叔用力拉著寶莉,想先平靜她一下,寶莉卻一邊扯著嗓子尖叫:“你別碰我,你放開我。”一邊拚命掙紮著往外跑。尖叫驚動了四鄰,立刻樓上的鄰居都出來,衝著葉叔叔說:“你幹什麽?青天白日你對人家小姑娘動手動腳幹什麽?” 還有人說:“瞧他那副油頭粉麵的德行,看他就不是好東西。” 還有人起哄道:“抽他個臭流氓,抽他……”任葉叔叔怎麽解釋。都沒用。頓時就聽到樓道裏一陣騷動,這次不是寶莉尖叫,而是葉叔叔。寶莉被眼前的暴力驚呆了,趁著亂她瘋了此地跑回太太那邊。反身鎖上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