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堂 (歡迎轉載,但請注明出處)

此一言堂非彼一言堂也。此一言堂,乃是萬言堂中之一分子。無此一堂之言,便無百家之爭。故君子“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個人資料
ShiMaQian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永豐俞家

(2017-10-05 10:33:57) 下一個

大清末年,江西省廣豐縣永豐鎮鳥林街,住著一俞家大戶。主人俞文觀,字雲門,官至福州道台。雖非實綬,卻也風光。清時的官員府邸,俱有定製,不可僭越。同級官員的府邸,大同小異,唯有匾額有所不同。外府的匾額標明官職,自然不能亂寫,而內府的匾額則要顯示主人的雅量情懷,所以各具特色。這俞文觀大老爺的府邸,外府的匾額是“觀察第”,表明主人是一位觀察大人。老百姓大多知道省級的巡撫總督和其下轄的知府知縣,卻不太曉得省,府之間的道台是什麽官。而觀察使卻是明朝就有,路人皆知,乃是僅次於省級布政使之下的副省級幹部。到了清朝,雖然沒有觀察使這一官銜,但道台多被雅稱為觀察大人,而其府邸大都是“觀察第”的匾額。晚清的道台,多是閑職,且多是花錢捐來的官。道台通常是正四品,但往往並無實權,反不如五品的知府當得實在。正如同現在的民主黨派負責人,雖有省部級領導,卻遠不如低一級的統戰部長來得凶猛。

過了外府,便是內堂。兩堂內府的匾額分別是“棲梧別墅”和“廉讓家風”。內府環廳而建,其廳中植梅花樹十二株。十二之數,有圓圓滿滿周而複始之吉利。故內府又取名為十二梅花廬。

人在順風順水的時候,往往是豪氣幹雲。俞文觀大老爺在鳥林街開鑿的一口水井,便堂堂皇皇的刻上了“豐溪第一泉”五個大字。不過話說回來,那口井果然不同凡響。井水清冽,夏天喝口井水,冷徹心肺,暑意頓消。可惜現在高樓林立,寸土寸金,自然容不得一口水井,立於鬧市之中,所以已經廢了。

話說這俞大老爺在福州道台任上,與廈門道台楊大老爺惺惺相惜,結為至交。楊大老爺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女兒名楊恤群,聞其名而可見楊大老爺愛民之心。這恤群聰明伶俐,知書達理,楊大老爺留在任上,做個幫手。

俞家男丁少。俞大老爺有個弟弟,人稱俞四老爺,有三四房太太,卻竟是無兒無女。俞四老爺為人慈善,晚年經常開倉放糧,周濟窮人,看到拖兒帶女討飯的,總要邀到家中,施舍錢糧。時常說的一句安慰窮人的話,細聽卻是自怨自艾的一聲歎息:“有兒苦時短,無子富不長”。

俞大老爺也有三四房太太,生下幾個女兒,但隻有一個兒子,名俞其相,字良貞。這俞其相大少爺一脈單傳,所以自小父母寵愛有加,長大後卻是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常讓俞大老爺憂心忡忡。如今俞大老爺在廈門會友之際,見到恤群,正是個天下難覓的相夫教子的賢慧女子,心裏便想為兒子提親,與楊家結秦晉之好。楊大老爺一拍即合,於是俞楊兩家便成為兒女親家,皆大歡喜。正是應了“棲梧別墅”四字。棲梧者,鳳也。如今兒子娶得恤群,俞家如得一鳳,所以俞大老爺心裏十分高興。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楊大老爺不幸仙逝,又是一位清官,家私無幾。恤群聞父親早逝,母親和弟妹沒了依靠,便向俞大老爺雙膝跪倒,將家門不幸盡行傾訴。俞大老爺知道摯友仙去,自然痛苦不已,當下便讓恤群將楊大老爺的眷屬悉數帶來廣豐俞家,在十二梅花廬裏包吃包住。

一眨眼已是民國,新文化浪潮漫卷。到了袁世凱,又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就是開辦女子學校。恤群本是一位要強的女性,受新文化的影響,便擔任了廣豐女子公學的校長,終日裏忙於辦學,竟不知後院火起。

原來俞大老爺的獨子俞大少爺,雖與恤群(大少奶奶)結為夫妻,心裏卻並無家國之念,終日在十二梅花廬裏沾花惹草。忽然看到大少奶奶的妹妹楊秀漳(楊大老爺故鄉在福建漳州,故名),長得清風楊柳,便一時間心猿意馬起來。秀樟雖不識字,卻是個風情萬種的女子,又做得一手好菜。於是久而久之,便與大少爺行了苟且之事。

常言說,沒有不透風的牆。飛短流長之語,便達之於大少奶奶之耳。大少奶奶驚而問之於母。其母便將一番苦衷訴將出來,無非是寄人籬下,無計可施,隻好遷就大少爺,等等等等。

大少奶奶探得實情,心如刀割,卻又無可奈何。隻好雙膝跪地,請求俞大老爺了斷。可憐俞大老爺已是耄耋之年,家事難斷,一時也沒了注意,心裏隻叫得苦。思考良久,還得求計於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思前想後,覺得為今之計,家醜不可外揚,唯有讓大少爺納妾。於是一乘大轎,從十二梅花廬抬到前院。從此秀漳便成了少奶奶。據說大少爺認識秀漳之前隻吃俞家女管家做的菜,和秀漳婚後就隻吃女管家和秀漳兩人做的菜。

光陰似箭。轉眼間俞大老爺也到了陰陽的交匯處。兒子不肖,難以托付,隻得將一大把鑰匙,放在大少奶奶的手中。雙眼一閉,竟自去了。

沒了俞大老爺的管教,大少爺愈發不知家道艱難,隻熱衷於尋歡作樂。書房門貼上一副對聯:厭聞家事常如客,愛讀詩書願作人。大少奶奶無奈,隻得獨力強撐家務。須知在那半封建時代裏的中國,大戶人家的女子,即使才華橫溢,通常也隻能主內,不能主外。大少奶奶不幸碰上了一位“厭聞家事常如客”的冤家,其處境之尷尬,不言自明。

俗話說錦上添花少,雪上加霜多。世上萬事,俱是如此。

俞大老爺當初一番好意,將楊家眷屬悉數遷來廣豐,卻不知其中厲害。原來福建廈門漳州一帶,那時都是鴉片盛行的所在。楊家眷屬,除了楊大老爺和恤群在廈門道台任上沒有吸食鴉片,其在漳州的眷屬竟都染上了這一惡習。楊家眷屬遷到廣豐俞府,便將鴉片煙槍都帶了來,首先便將這陋習傳給了大少爺。俞家當時七條煙槍,便是七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吞噬了多少真金白銀!

其實七條煙槍吞噬的,還不止是真金白銀。

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的大女兒俞瀟湘,就讀於三岩中學。瀟湘不但長得秀氣,而且學業優異。同學中有一男生,姓徐名邦才。兩人郎才女貌,便立下了非卿不娶非汝不嫁的山盟海誓。徐邦才的父親,是廣豐的新興地主。聽說兒子要娶七條煙槍的俞府小姐為妻,大怒,說我徐家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怎能去填那七條煙槍的無底洞!當下便給了邦才兩個選擇,一是回絕俞家小姐,另擇所愛;二是繩捆索綁去當壯丁。這徐邦才也是個血性男兒,便打死也不肯做對不起俞家小姐的事。那徐父竟也是鐵了心,當場將徐邦才五花大綁,喚來保長甲長,連夜將邦才送去做了壯丁。原來民國時期,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政策。但有錢人可以拿錢擺平,所以兒子可以逃兵役。既然邦才不服家訓,徐父便不認他為兒子。任他在兵荒馬亂中受苦。

大少奶奶受了徐家這等羞辱,心裏自然惱怒。加上大少奶奶又是個要強之人,覺得一定要將大女兒嫁給一個更強更有名的夫家,才能出得這口惡氣。苦於本地門當戶對的又不願和七條煙槍的俞家結親。沒奈何,隻得將瀟湘遠嫁玉山縣的大戶張子鴻的孫子(或說是曾孫)。大少奶奶親自到上海買了九十擔米一件的旗袍,辦了極豐富的嫁妝,再加上六十擔糧的奩田,將女兒送到玉山,以為將俞家爭回了麵子。

玉山張家非同小可。張子鴻大老爺幼時家貧,曾為商店學徒,見過四方八鎮之人,所以學得八麵玲瓏。二三十歲時,為玉山縣茶商去上海辦事,身攜數萬塊銀元。此時正值清政府鎮壓太平軍缺乏軍餉,公開賣官。子鴻竟敢以他人之款買得廣東八品糧官實職。此事在大清末年不過是九牛一毛,但卻能讓人對這個世界,有深一層的認識。其一是人的機會,常常取決於手裏有多少貨。紅二代,官二代,和富二代比貧民百姓機會多,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人在冏途,有時便會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古訓中衍生出一些歪門邪道。其二是此事讓人看出商賈和讀書人的區別。倘若子鴻是讀書人,便斷然不會(也不敢)幹這樣的買賣。一是此事不合儒家教誨,二是害怕如果烏紗帽不會及時生出白花花的銀子,豈不是要身敗名裂,受牢獄之災?如此思前想後,前怕狼後怕虎,機會早已悄然去矣。所以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便是這個道理。迂腐文人,雖然死後或許能留下文章千古,但生時卻斷不會成為巨商大賈。倒是不識幾個字但又唯利是圖的賴昌星,丁書苗之類,不受傳統文化道德的束縛,反而能獨辟蹊徑,紅極一時。

長話短說。這張大老爺以身犯險,竟然一睹成功,之後便愈發不可收拾,數年間斂財無數,在江西,江蘇,福建大辦錢莊(銀行)和商行,更官至清廷二品“榮祿大夫”。清末貪官遍地,查處時若交不出髒銀便要撤職。張大老爺便時時拿出銀子打點,幫這些貪官保住烏紗。所以這些官員們都竭力為其所用,張家因此興旺發達。到了孫輩,雖然已是大不如前,但俗話說餓死的駱駝比馬大,所以玉山的張家並不把廣豐的俞家放在眼裏。

大少奶奶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大凡賭氣做的事情大都沒有好結果。大少奶奶隻知張家富有,卻不知道那張家的公子早已另有所愛。俞瀟湘忍氣吞聲,竟得不到張家的憐憫,更休提張公子的愛情。再加上婆婆是個勢利小人,看到瀟湘穿的九十擔米一件的旗袍,便說這等衣服接待賓客,豈不是要丟我張家的臉?快換上我家三百擔米一件的旗袍。

弱國無外交。當初文成公主赴藏,還是祖國相對強盛的時候。一代才女蔡文姬,卻是被胡人擄去做了媳婦。胡笳十八拍,真個是千古斷腸聲,催人淚下。世事滄桑,竟改變不了紅顏薄命。

瀟湘終日以淚洗麵,沒有換來同情,卻換得一紙休書。一乘水轎(極簡易的轎子),將瀟湘從玉山抬到廣豐。可憐瀟湘見到母親,眼圈一紅,還沒說出一個字,便張口吐血不止,不久便病逝在家中。

寫到這裏,便不由得想起郭蘭英唱的《婦女解放歌》:舊社會好比是,黑咕隆咚的枯井萬丈深。井底下,壓著我們老百姓。婦女在最底層…..

大少奶奶目睹愛女之死,痛苦不已。自此以後,每見到其它女兒,便要傷心落淚,生出一番憂愁來。想起女兒們將來長大後都要出嫁,但高攀又賠不起嫁妝,低就又損了俞家麵子。大少奶奶家道艱難,進退維穀,由此可見一斑。

七條煙槍的俞家,入不敷出已經多時。大少爺依然故我,厭聞家事。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千真萬確。大少奶奶的兩個兒子,偉麟和公麟,都是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浪蕩公子,一天到晚隻知道變賣家產去吃喝嫖賭。大少奶奶無奈,隻得想方設法,辦點實業,開了蠟燭作坊和豆腐作坊。但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終究還得變賣田產以敷家用。每賣一次田產,大少奶奶便多日吐血不止。

舊社會沒有計劃生育,也不知道嬰兒的性別。所以盡管大少奶奶怕生女孩,終究還是生出了三個女兒,俞堯英,俞吾英(我母親)和奀娥(乳名,真名母親已不記得)。秀漳(少奶奶)和大少爺也生了個兩個女兒,俞菡香和俞雪玲。

大少奶奶沒有時間哺育女兒,所以三個女兒都是由乳母帶大。堯英和吾英的乳母是張美嬌(我外婆)。美嬌年輕時嫁給周長保,生一子後丈夫便病逝了。婆婆覺得美嬌克夫,天天打罵,要她改嫁。美嬌無奈,隻好改嫁陳長勝。卻不知陳家太太已經生有六七個女兒,隻想娶個女子生個兒子。美嬌第一胎卻是個女兒,旋即被送了別人,所以有奶可以哺育堯英。第二胎不幸又是女兒,又送了別人,所以可以哺育吾英。舊社會改嫁過的女子沒有地位。每逢俞家祭奠先祖,美嬌便得回避,免得觸碰了祭祀的器皿。

大少奶奶約於一九四二年風雨飄搖之中去世,終年四十四歲,已是滿頭白發。死前忍不住大罵“厭聞家事常如客”的大少爺和幾個敗家的兒子,說他們將來都要窮苦一生,討飯度日。

母親小時候看到公麟作過一幅畫。畫中一條青蛇,追逐幾隻青蛙,還有公麟配的一首打油詩:
一條青蛇,
幾隻蛤蟆。
弱肉強食,
橫行天下。

不知道是不是對強勢的母親表示不滿。

大少奶奶去世後,俞家無人做主,更加進退失據,但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一九四二年夏,日寇進駐廣豐,燒殺搶掠。按中共上饒市委黨史辦的調查(http://dangshi.people.com.cn/GB/16329416.html),廣豐縣被日軍燒毀的房屋有8285棟。俞家和縣城其他老百姓都逃難到偏遠地區。幾個月後日軍撤走。俞家回到縣城老家,隻叫得苦。所有逃難時帶不走的,都被洗劫一空。連冬衣也沒留下一件。家中幾十件皮襖,有貂皮的,狐皮的,全都不翼而飛。自茲以後,俞家已是捉襟見肘。大少奶奶去世時尚有每年四千擔糧的租,到解放時隻剩兩百多擔。大少奶奶原來給了女兒吾英的乳母(張美嬌)一間店麵以維持生計,不收店租,但大少奶奶死後也被少奶奶索回。

世事難料。因福得禍者有之,因禍得福者亦有之。一九四九年大軍南下之時,俞家已是破落不堪,家中並沒有一個人在民國政府裏任得一官半職。倘若俞家在解放時還是個如日中天的大地主,恐怕免不了要被冠上某某霸天的帽子,拉出幾個人去槍斃。廣豐俞家另一位名人,俞應麓(字詠瞻),便被冠以北霸天的雅號,於一九五一年以七十三歲高齡被拉出去槍斃了。俞應麓早年追隨孫中山,1917年出任廣東軍政府大元帥府高級參謀,授銜上將。1927年,因與蔣介石不和而退出軍政界,並於當年10月還鄉。俞應麓反蔣,抗日,親共,其子俞百巍是中共地下黨員。這樣一位思想進步的辛亥革命元老,竟被當作革命的敵人給處決了。這一冤案,直到一九八九年才得以昭雪。

俞文觀的不肖子孫給家庭帶來的破敗,以及與破敗相對應的低調為人,給俞家人免了死罪。

死罪免了,活罪卻不是俞家後代都能逃脫的。

菡香年長,遠嫁給福建的周鬆華。周家雖是孤兒寡母,做點小本生意,卻是知書達理之人,所以菡香和鬆華倒也相親相愛。周鬆華後來參加國軍,官至軍郵局局長,四九年便攜家去了台灣。所以菡香是俞家這一代人中唯一的漏網之魚。

堯英和雪玲僥幸留在俞家長大。堯英從南昌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鄭州醫學院,和解放軍軍官熊正芳結為夫妻,後遷居四川廣元。雪玲上學後當了中學老師,後來嫁給了當中學校長的潘惟琪。雪玲和惟琪兩人不幸在反右時都劃成了右派。堯英為妹妹妹夫辯解了幾句,便在“同情右派就是右派”的年代裏也成了右派。這等意想不到的打擊,促使堯英突發神經病。曾從三樓一躍而下,竟然絲毫無損,也可以算是神跡。幸而堯英的丈夫熊正芳,卻是個天下難覓的好人,終其一生照顧堯英無微不至。記得七十年代初堯英夫婦千裏迢迢從四川廣元來廣豐探訪吾英(我母親)。廋弱的正芳竟背著一個沉甸甸的木箱,裏麵裝滿了毛選四卷和有關的學習輔助材料,令人肅然起敬。大概也隻有這樣虔誠的人,才能任憑堯英呼來喝去而無半句怨言。堯英或許是受了正芳的影響,思想比較革命,常說大少奶奶(她的親生母親,生肖屬狗)是俞家地主階級的一條看門狗。

母親和奀娥都送給了她們的乳母。母親解放前讀了私塾,成績優異,考上了廣豐縣杉江中學。爭奈交不起學費,於是又考上了玉山女子師範。雖然師範免交學費,但離家遠需要自帶鋪蓋,而家中隻有一床被子。美嬌低聲下氣,到了俞家想討一床被子卻不可得,所以母親隻好輟學。一九五零年母親參加革命後認識我父親而結為夫妻。四九年父親正在上饒市上中學。大軍南下時便參加了革命隊伍。那時侯革命隊伍中識字的人少,上了中學的便是知識分子。物以稀為貴,所以父母親也曾經有過一陣春風得意的日子。不幸好景不長,父母親於文化大革命中雙雙蒙冤,承受走資派和反革命的罪名,備受折磨。母親解放前並沒有得到俞家的任何照顧,卻被認定是大地主的女兒。父親慘死於一九六八年。母親獨撐危局,終於帶領家庭走出困境。

七十年代初堯英夫婦從四川來探訪我們的時候,我們家已經在國家“給出路”政策的惠顧下被安置在廣豐縣的一個農場。那時窮,但母親還是買了一小塊肉燒了一大桌菜招待堯英夫婦(大姨和大姨父)。一小塊肉被切成肉絲和肉片,分置於各道菜中。大姨於是盛讚飯菜的豐盛,母親回答說不過是塊肉賞千兵而已。大姨於是又向我們盛讚母親的古文根底,讓我們小輩聽了都十分受用。

奀娥最小,送給了廣豐大田橋村的乳母,四歲時被人拐走。後為福建建陽公安幹部。文革中曾回廣豐尋親。其尋親廣告上寫明:無父,有一母一哥。家門前有大樟樹,門後有土地公(供奉土地公的神龕)。母和哥抬水車走後在家門口被人拐走。廣告上有照片,穿格子衣服。母親看到廣告後拿了一張給外婆(母親的乳母)看。外婆一眼認定就是奀娥,但那時不敢相認。因為如果政府知道奀娥出生於地主家庭,後果不堪設想。所以為了不讓奀娥吃虧,竟把廣告給燒了。至今不知奀娥的下落。

(大少奶奶曾因將兩個小女兒送人之事而備受責備。大少奶奶的弟弟曾帶著他的太太來廣豐探望姐姐。看到吾英和奀娥這兩個聰明伶俐的小外甥女,便當麵指責大少奶奶,說人生在世,怎能如此泯滅人性,連自己親骨肉都不要了呢?但大少奶奶想起嫁女之痛,有苦難言。)

母親的大哥(大少奶奶的長子)俞偉麟解放前取朱卉如為妻,生下一子名韜日。朱卉如於四四年因鼠疫去世後,偉麟又娶張桂花為妻,兩人解放前生有一子。解放初偉麟因害怕共產黨而潛逃,丟下韜日由俞文觀的三姨太討飯養大。張桂花也因偉麟潛逃而衣食無著,隻好將子送人。偉麟後來在省農業廳工作,和張桂花又生了若幹子女。既後偉麟因家庭成分不好而下放黎川。反右時又劃為右派,失去了工作,以捕魚為生。有一次夜間在河中捕魚,忽然暴風驟雨,伸手不見五指。偉麟抱著魚桶,在暴漲的河水中掙紮。周圍一片漆黑,不知岸在何方。正以為必死無疑之際,忽然看見一盞燈光,於是奮力向燈光遊去。挨到岸邊,氣喘不息,良久抬起頭來,卻不見有燈光。四處打量,原來自己正在大少爺的墳頭!偉麟後來與母親談及此事,仍然驚訝不已。

母親的二哥俞公麟,解放前和楊家墩首富之女鄧貴兮結為連理。貴兮和菡香是中學同學,因此貴兮常到俞家玩,故而與公麟相熟。兩人婚後生有二子一女。解放前夕,公麟受國民黨特務的蠱惑,參加了反共救國軍。公麟其時二十來歲,不知天高地厚,被委任為反共救國軍閩贛縱隊參謀長。其實所謂的閩贛縱隊,不過是烏合之眾,不久便被解放軍擊潰繳械。公麟被判入獄二十年。服刑期間,給監獄裏的職工子女上課。沒想到因禍得福,贏了個紅顏知己,卻是監獄長的女兒。久而久之,兩人漸生情愫。監獄長聞之大怒,公麟因而加刑三年。監獄長的女兒是個癡情女子,憤而上訴,竟然贏了。公麟二十年的刑期最終因表現良好而減至十三年。期滿後在內蒙古就業,成為一名教師,與監獄長的女兒結為夫妻,恩恩愛愛,終其一生。隻可憐公麟原配鄧貴兮解放後無依無靠,生活淒慘,隻得將兩個兒子送給別人。鄧貴兮終生沒有再嫁。

公麟喜愛琴棋書畫,二胡,京胡都拉得很好,出獄後曾作過一首詩:

早年心事總相違,
斷根飄萍萬事非。
最是孤影無人處,
短衫窄袖一蠻夷。(聽起來似乎還很懷念長袍馬褂的日子。)

母親說公麟一生最能詮譯老子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偉麟和朱卉如的兒子(俞家的長孫)俞韜日,後來和幼兒園老師潘行慈結為夫妻。潘家在廣豐也是大族,其近八代的輩分排序為“德,必,希,賢,行,惟,求,是”,聽起來甚是高雅。比起俞家幾脈的“仁、義、禮、智、信、福、壽、永、康、寧”,或“榮、華、富、貴、盛、金、玉、滿、堂、盈”之類的庸俗輩分排序,自然不知道要高出多少。

通常隻有兒子按輩分取名。但潘家思想開明,女兒也按輩分取名。所以潘行慈是行字輩。韜日的姑爹潘惟琪(俞雪玲的丈夫)也是潘家人,但按輩分卻比行慈小一輩。所以韜日雖然按親屬關係應稱潘惟琪為姑爹,但潘惟琪按輩分卻應該稱韜日為姑爹。

韜日後來下放餘幹縣鄧家鋪農場勞動,行慈即要求隨夫下放。夫妻生有二子一女。下放之時,韜日前途渺茫,甚不如意,又不善農活,故欲投靠內蒙的叔叔公麟,寫信征求母親意見。母親覺得公麟雖已出獄,但畢竟仍是個勞改犯。遠赴西北,人生地不熟。所以勸韜日何必以一孑然江南遊子,去敵塞外西風?況且韜日已有機會到餘幹中學代課,似乎生活已現轉機。韜日又回一信明誌。信中錄有一詩:

人生處處足可棲,
應似飛鴻踏雪泥。
偶爾泥上留腳印,
鴻飛何複計東西。

母親又複一信勸他慎重。行慈也不願千裏迢迢,赴北方苦寒之地。韜日於是未能成行(又是個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例子)。

大少爺和少奶奶解放後無處棲身,由原來在俞家做煤的仆人佬龍收留。佬龍是個忠仆,將大房間讓給大少爺和少奶奶,自己住小房間。少奶奶死時,兩個女兒一個在台灣,一個是右派,無人收葬,是我父母出錢買了棺材,雇人安葬。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母親在五峰山墾殖場工作。墾殖場也養些兔子和牛,有時會給職工分一點兔肉或牛肉,雖然不多,卻是廣豐境內少有的能聞到肉腥味的地方。有一天,母親在單位裏開會,外婆匆匆趕來,悄悄說大少爺到家裏來了。母親安排外婆先在家裏做飯招待大少爺。母親回家時,大少爺正在吃飯。我問母親大少爺是不是狼吞虎咽,母親說沒有,大少爺看起來是餓了很久的樣子,但沒有狼吞虎咽。飯後母親給了大少爺三十元錢。那時有三元一張的人民幣,總共十張。大少爺拿出一塊布條,把錢卷在裏麵,纏在腰間,說話間又解下來,又重新卷了一遍,又再綁在腰間,如此三五次。臨別時,大少爺說,娥(母親的乳名),我對不起你。母親說,是。如果你是窮人,把我賣了或送人,都是情理之中,可是你隻要少抽幾口烏煙(鴉片),就足夠我生活所需……。大少爺聽了,滿臉通紅,說不出話,又讓母親覺得言重了,心裏懊悔。

父女一別,竟成永訣。後來聽說大少爺一路討飯去依附下放到黎川的大兒子偉麟,不久便去世了。

八十年代初,母親住在水南老宅,忽然夢見早已去世的大少爺和少奶奶手牽著手站在房子旁邊的小橋上。母親招呼他們進屋,他們卻不敢走前門。慢慢挨到後門,隻聽得大少爺說:娥,我冷啊,能不能給我一床被子?母親醒來覺得蹊蹺。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母親並沒有思念過大少爺和少奶奶,不知他們如何入得夢來?存著將信將疑之心,母親買了一床被子在少奶奶墳前燒了。過了一個多月,堯英從四川寫信來說夢見了大少爺和少奶奶,聽少奶奶說,我冷啊,能不能給我一件棉襖?母親至今不能肯定這是巧合還是陰陽之間真能相通。

如今母親這一代的俞家後人除母親外都已作古。現在的人,恐怕隻能將俞家的經曆當故事看了。也不知道全國有多少這樣的家庭,有多少類似的悲歡離合。

人說歲月無痕,卻留下無限滄桑 ......

=================================================

附注:廣豐俞姓有永豐俞姓和杉溪俞姓兩脈。經俞育麟先生考證,永豐俞姓來自安徽(今江西)婺源縣。編有宗譜,稱為《北裏俞氏宗譜》,如今隻乘一部,由洋口占阪俞玉良先生保存,共一十六本。譜中有譜序根源,先祖一十三幅畫像,二十一個係統圖,及十六大家本原等。最後一次修譜是一九四八年,由族首俞應麓、俞承坤等主持。故一九四八年以後出世的子孫,都譜上無名。而之前出生者,均能查得到血緣關係。

俞氏在婺源繁衍十二代。第十二代的四爺俞昶離開婺源,遷居玉山縣。至明洪武年間,俞家後人才在廣豐永豐鎮北裏居住。按《北裏俞氏宗譜》,俞昶是永豐俞姓的始祖。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惘清風 回複 悄悄話 偶然讀到您的家史,真是比小說還充滿戲劇性,非常感慨。祝你們後來人都平平安安,家庭和睦幸福。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