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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紅林 辛達海 長篇小說《射日》第一章

(2013-07-03 12:45:01) 下一個

第一章



好多好多年之後——直到離開塵世,找到靈魂的歸宿處——卜羿始終也沒弄明白;這天早晨,那一聲又一聲的喊叫到底意味著什麽?如果沒有這催魂的喊叫聲,他會立馬起床到河灘去砸石並被人發現嗎?會產生那意外的驚歎和失落嗎?……,此時,陣陣不滿的聲音在昏暗的窯洞回蕩,字字句句注射進他耳內,非常清晰地刻劃在他心裏……

“羿……啊羿……還睡,天亮了,快起床!日頭快曬破屁股哪!昨個不是貪覺,咋會讓那幫狗的占了近車道。那一遠一近,錯事著呢,這幾天河裏凍的嚴實,車軲轆打滑入不了深灘,你的沙石堆遠了,哪個車肯要。幾個月的沙石賣不掉,你花什麽花?生在這山溝溝裏,就得認這個命………”

卜羿讓老爹一陣嘮叨搞醒了,眼一睜,右眼紮心疼,他不由得將右手摁上去。

“狗的,打的真狠!”

他不願讓老爹再嘮叨,便硬撐著身肢往起坐,腰膀難耐地酸疼,讓他又倒下身去。他稍頓了片刻,慢慢翻過身子趴臥在炕上,雙手按實炕麵,將右腿拖至胸下,一點一點將上身揚起。他實在是太累了。

卜羿艱難地穿好衣服,溜下炕沿,散漫地拖上棉鞋,走到吃飯桌前,拿起破裂成幾塊仍擠在鏡框內已模糊不清的鏡子一瞧,右眼腫成了一條縫,那縫像用刀子割出來的血口子,眼圈則像用墨水塗了一般,一個圓青坨。

“狗的”,他又罵了一聲。

卜羿走了幾步,到土窯門口,天已經亮了。他抬頭望了下天,發現眼裏有盤銀白色的耀眼的毛茸茸的沒有輪廓的圓碟,忙低頭橫掃,見二郎山墨綠綠的,比往日清晰了許多,山脊輪廓分明地起伏延伸,天藍山黑的線條一清二楚。他眼珠一挪轉,映入眼中的射日峰是那麽不可思議地脫離了二郎山,白茫茫的矗立著看不到底色,仿佛是平地而起的圓柱,終日被雲霧縈繞著。(其實,他聽爺爺說過無數遍:自己出世的那一刻,射日峰在電閃雷鳴中反複呈現出本來麵目——後羿拉弓射日的造型。爺爺還說,那奇景是千載難逢,有的人終身也遇不上。他現在仍牢記著爺爺說這話的神態,那種見過大世麵的滿足的模樣,是那麽的洋洋得意,沉醉其中。他還記得爺爺說過,自己的名字是後羿廟的陰道長取的,說這一刻出生的娃(特別是男娃)都是有造化的,用心培養是會有出息的。)

要是爺爺還在,定能睡個安穩覺!唉!卜羿懷念起爺爺,記憶中的爺爺是從不讓他做雜事的,隻要自己一門心思念書。從爺爺的言行舉止中發覺,一般的人他是看不上眼的,因為他有手藝,會泥匠、木工、殺豬、宰牛。他在卜羿眼裏是個能人,談起誰怎樣,他總是不屑一顧地沉默走開。但是,他說起陰道長來,便一套一套的,眼色是那麽的迷戀,語氣是那麽的陶醉,神情是那麽的沉浸。

卜羿從爺爺口中得知,陰道長是河對麵獨孤莊人,年青時讀書讀到了西京,本來是要做大官光宗耀祖的。可東洋人來了,就憂國憂民起來,滿腔熱血地追隨王老虎去抗日,官至參謀長(王老虎你不知道吧,就是在江漢平原獨立抗日的師長——王勁哉)在被日軍圍剿的戰鬥中,人員打散了。陰參謀長身著便裝潛回老家,不知什麽原因,就棄家拋子上了華山,當了道士,成了陰道長。後來從華山來到後羿廟,主持後羿廟事務。就在卜羿降身之時,在電閃雷鳴中,後羿廟遭了天火,大火在雨中燒了三天三夜,直燒到木質的材料都成了木炭,火才息了,可巧此時,雨也停了,天也晴了。有好心人在路過後羿廟時,怕陰道長難過,去安慰,勸他想開點。

陰道長不動聲色地抬下眼皮,徐緩地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應該來,來的都是客。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勸他的人見他說完就閉上眼,神遊去了,自討沒趣地離開,過了不多久,廟裏的道士各奔東西,自找出路,聽說陰道長回華山,在淩霄洞辟穀修行。

爺爺要是活著,一定不會讓自己去砸石賣沙。卜羿苦澀地拉動臉皮,歎口長氣。怎麽就這樣不爭氣呢?連續三年高考都名落孫山,總差那麽一點點,缺少那麽一口氣。他追憶起高中畢業那年高考,隻差五分就夠線了,所以就鬧著要複讀,並抬出不在人間的爺爺來,父親微閉雙目表情漠然,硬不表態,他抓起一把鐵鍁,奔向門外。父親怕他出事,緊隨其後。他一口氣跑到爺爺墳前,用鐵鍁整理墳頭,自言自語地拚命狂幹;突然,他一下子跪在還沒修整好的墳頭,痛哭流涕,渾身抖動。父親茫然地注看著兒子的舉動,見年久失修的墳被他修整得有點模樣,產生愧疚感,掃視墳的四周,這是灣裏的墳地,座落在清水河東岸的河灘。一片墳頭幾乎都麵向日夜流淌的清水河,背靠龍首山脊梁,不知從哪輩人起,就規定這片風水地是灣裏人走向另一個世界的起點。聽風水先生測算,此處前臨水,後背山,是塊保佑子孫飛黃騰達的寶地。可多少代人過去了,灣裏人也沒出位能上史誌的人物。此時的父親雙眼迷朧了,有些感動了,也熱淚雙垂,咬著牙直點頭。這一年,除了不能出門,父親幾乎是睡在河灘砸石賣沙,供養著兒子的夢。臨近高考時,他莫名其妙地發起高燒來,醫生建議住院,可他沒錢,又不想讓父母擔心,就仗著年青體質好硬扛著,吃點退燒藥進考場。結果是他題目都答了,可陰錯陽差,文不對題,錯得一塌糊塗。這一次他不好意思開口要複讀了,在炕上就那麽躺著不吃不喝不起床,父親前兩二天沒在意,第三天無論怎麽問,他就是不出聲隻是淚長流,父親見問不出名堂,著急得上了火,一口氣走幾十裏山路到學校去了解原因。班主任熱情地接待,遞煙倒茶,說卜羿因發高燒燒糊塗了,沒有發揮出正常水平,落榜了。並建議還讓卜羿複讀一年,說他是個好學生,應該是有出息的,還說可以減免部分費用。父親哀哀地歎口長氣,回家後,掀開他的被子,說,你還可以複讀,老師說的。這一年,父親的背梁上放塊卵石都不掉了,佝僂了,徹底地駝了。就那麽弓著腰從家裏去河灘,從河灘回家裏。他預考後還信心百倍,因為分數遠遠過線,可臨近高考時,他發現同學們大有超過自己的勢頭,惶惑了,變得懷疑起自己來,開始不自信了。在考場裏,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提筆的手止不住地晃動搖抖,等他閉目沉靜,清理思路,使手不再搖晃,剛把考卷答到三分之一時,時間到了,監考老師到眼前收卷了,盡管他念念不舍眼含熱淚,也必須離開。他回家後不提考試的事,隻是跟在父親身後幹力所能及的活,猛、狠地使勁用力,勞其筋骨,把自己弄得麻麻木木的。然而,他靜下來就不安了,深深地覺得對不住自己的家人,特別感到對不起的是爺爺。

想到爺爺,卜羿深感疚愧和自責了。那年初中升高中,不是爺爺的壯舉,能讀書嗎?他不敢想象了。那年他初中畢業,父親托人準備送他到外地去學泥工謀生,他淚流不止,不知所措,坐臥不安。爺爺這時站出來說,隻要羿兒想讀書,就讓他讀好了。父親氣嘔嘔地幹瞪眼,沉著臉走開。等到開學了,要錢報名時,父親借故離家溜了。他焦躁得隻能在炕上流淚,急得淚水漣漣。爺爺見到此情此景,於心不忍,長歎口氣,牙一咬,眼一閉,把自己那口十二圓的棺木賣掉,換回的錢給孫子報名。卜羿震呆了,他知道這是爺爺親自為自己的後事準備的唯一財產,是命啊!父親在外聞訊後立馬趕回,發現木已成舟,呆若木雞地凝望著老父親。爺爺蒼涼地苦笑著,哀哀地說,娃的事大,我的事小,讀書事大,棺木事小;活著事大,死的事小。卜羿注意到爺爺說著說著,兩行清淚早懸掛在麵頰。就這樣,他順利地到幾十裏外的西塬集鎮讀高中了,中途他回家拿口糧時,發現爺爺也在河灘幫父親賣沙砸石。高一讀完,高二開學不久,灣裏來人到學校,跟他說,你爺爺臥床不起,想見你一麵。他二話沒說,立即請假,跟來人回家,淚水止不住象斷線的珠,滴落有序,走到爺爺床前。爺爺見到,眼睛一亮,一手抓住他的手指,一手抓住父親的衣襟,一字一板地說,隻…要…羿…兒…想…讀…書…,就…讓…他…讀…好…了…!

“你娘都上香回來了,你還磨蹭個啥?”

聽到父親的催喊聲,此時的卜羿有點不耐煩了,但隻能把不滿存在心底,隻好把目光從射日峰拿開,掃描到河對岸的後羿廟遺址,看到殘牆斷壁被積雪覆蓋著,白茫茫之中露出墨綠綠的石麵,有種說不出滋味的感覺。忽然,有個人影從遺址中有節奏地挪出,他知道,那是母親燒完香,敬完神開始往回走了。望到母親穩健的在茫茫雪地越來越清晰的身影,他感到有股蒼涼冷氣在心胸回旋。

他記憶中的母親總是這麽孤獨沉靜地與世無爭地活著,從起床到上炕,一天到晚地運動著肢體,做著那永遠幹不完的活兒,做飯、下地、喂雞、針線、洗漿、柴米……,總有事幹地不閑著,毫無怨言地接受。母親唯一的自作主張就是拜祭,那是誰也阻擋不了的。記得為香紙之事,父親曾阻止過,發過脾氣罵過人,可種種努力都無效。母親低著頭,不爭不辯地默默離開,等沒人注意時,就速竄到廟址去朝拜心中的神。沉默的反抗像山一樣有力,幾次勸阻失效後,都不理不睬不過問地隨她而去。

母親怎麽那樣虔誠呢?卜羿搞不明白地把目光收回。窯前積雪的白光刺得他的眼睛眯縫了一陣,眨了眨,淌出一些水來。他擦了擦左眼又小心地敷了敷右眼,走向院子一邊,解了褲子,灑了一泡熱尿,打了一個尿噤,地麵上的雪被消化出一小塊濕空地,那通過熱尿剛傳達體溫給了這一小堆黃土地,絲毫感覺不出溫熱。

 

“……你就認這個命吧!這些年來,哪一樣沒依你?娃啊!人能命不能,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的巴掌心,有些東西是不由人想的。你都這麽大了,要懂點事,要為家裏想想。”

父親手捏鐵鍁走出土窯,見卜羿沒動靜,忍不住再次嘮叨。他佝僂著腰,抬頭仰望,才看清幾乎比自己高一頭的兒子那國字型的臉。自從兒子沒考上大學,他專注兒子的次數是越來越多了,越來越覺得兒子高大英俊,冷漠中含有強烈的男人味;他在越想越舒服的同時,那憂愁也越來越濃重了。這十裏八鄉跟兒子差不多大的娃們,基本上成家有娃了,就是沒結婚的,也定了對象。而卜羿呢,別說結婚,連對象的影子也不知在何地,恐怕丈母娘還沒生呢?他暗地裏托了媒人,媒人見到兒子都喜笑顏開,可一踏進院門,看到家景,臉色就急轉而下,陰雲密布,要下雨了,頭也不回地堅決離去。他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窮嗬,但窮能怨他嗎?他牢記自己父親的遺言,把所有的所得都花在卜羿身上,原以為兒子能考上大學,離開這鬼地方,遠走高飛,不求兒子養老送終,隻求老了沒有負擔。那知,兒子命不好也不爭氣,連續三年總差那麽一點點。

能有什麽辦法呢?唉!父親歎口氣,不由得怪怨起自己的老父親,怪他賣棺木。那年不是他賣棺木支持兒子讀書,現在怎麽會落到紙空瓦空的地步呢?不讀那高中,就不會去高考,這些年的積蓄也夠兒子結婚成家的,說不定也抱上了孫子。怎麽心頭一熱,就隨應了呢?而且一應就是好多年,隻怪自己不堅定。走到這一步,也不能怨誰怪誰了。這川裏至今還隻出了這一個高中生,那時誰不說兒子是讀書的料,誰不說兒子是會做大事的,能光宗耀祖的嗬!

怨來怪去的他隻責備自己沒用,所以,他對卜羿隻敢嘮叨,不敢給兒子施壓力。他猜不透比兒子差那麽多的同學都能考走,為什麽這麽優秀的兒子就不能?此時,他走在通往河灘的小道上,那後羿廟的遺址在他眼中反複呈現,這不能不勾起他的回憶。

那年那月那日,天陰沉沉的,雲很低,悶熱悶熱的,人們的呼吸都變急促了。他發覺老婆在炕上躺著,手摸大肚皮,一聲接一聲地呻吟,明白她發作了,要生了。他快速地出外,把接生婆請到家裏,準備產前的程序。突然,道道閃電劃破天空,把河川照得通亮,毫毛畢露,緊跟著一陣陣的滾雷炸響,山搖地動,回聲在山穀遊蕩,餘音綿長。這時,有人大聲喊:“後羿廟著火了!後羿廟著火了!……。”接著,雨條像鞭子樣左右搖晃,傾注而下,嘩啦啦的天地混沌了,天地相連了。射日峰下的後羿廟狂射著火煙,隨著風向轉換著火苗,隨著雨量時高時低。忽然,眼裏的白光像蛇樣扭轉,原野亮閃閃的,有人脫口尖叫:“後羿射日了!後羿射日了!……。”他順著尖叫聲朝門外的東方望去,見終日被雲霧纏繞的射日峰此刻變成了高大勇猛的男子漢,隻見他曲蹲著左腿,右腿跪在地麵,拉弓射箭,銀白色的箭頭閃著光射向昏暗的蒼穹,那亮晶晶的箭火勝過流星趕月。這一幕把他的魂魄勾住了,他目不轉睛地癡癡凝視,象木偶樣動也不動。

“生了!生了!是個男娃!”他在報告人的推拉中,才回過神來,明白後,興奮得流下了熱淚。可是,娃出生後不哭,隻是瞪著黑豆豆的眼珠,很久也不眨一下,開始還以為是雷電驚嚇了娃,幾天過後,娃的表情仍無改變,他和老婆就急了,燒香拜神,不知還有何法?

這天,有節奏地響起一輕兩重敲擊門板的聲音;他不耐煩地猛然扯開大門,準備發脾氣,一見是位道士站在眼前,瞪眼瞧看,原來是後羿廟的陰道長。

“恭喜!恭喜!”陰道長幾乎不動聲色地說。

“喜?唉!喜?”他擠出苦笑回答。

“喜得貴子!喜得貴子。”

“唉!”他忙迎陰道長進門,忍不住把娃的異常狀態訴出。

陰道長傾心地聽完,略一思索,抿抿嘴,擺擺手,說:“無大礙,看後便知。”

陰道長在他的引領下,走進土窯,來到母子間,見嬰兒瞪著自己,表情木板板的。陰道長會意地一笑,口裏念念有詞地走上前,用手掌來回撫摸嬰兒的麵。突然,陰道長拿開手掌,捏著拳頭,伸出手膀,五指直立,掌心指向門外,蹬了下腳,低沉地吼到:“去!去!去!”頓時,嬰兒的表情複雜起來,朝陰道長咯咯咯地笑了,轉之,又大哭不停,似乎泄灑著多日的喜悅。他見娃正常了,扯住道袍,硬要道長為娃取名。

“施主貴姓?”

“免貴,姓卜。”

“那就叫卜羿好了。”

陰道長說著,沉思著拿根枝條將“卜羿”兩個字寫在地麵,指給他看。這時,在一旁靜觀事態進展的老父開口了:“道長!怎樣當貴人?”

“學而優則仕!”陰道長望了一眼,徐緩地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到底怎麽做?”老父追問,“道長!我們是粗人。”

“讀書!”陰道長脫口而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後來,他曾幾次專程找陰道長,問娃的名字是否與後羿神有關聯?陰道長總是含糊其詞,答非所問,笑而離開。他百思不得其解地決定,找陰道長打破沙鍋問到底時,陰道長失蹤了,四處打聽才得知,陰道長回華山了。

按兒子的生辰八字,按兒子的聰明機靈,按道長的交待,按全家的努力,兒子應該有出息啊!不應砸石賣沙出苦力!可怎麽就看不到出頭之日呢?父親迷惑了,此刻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高低不平的埂道上,眼裏隻有白茫茫……。

卜羿緊好褲子轉身走回土窯,伸手朝掛於空中的小圓竹籠裏抓了兩隻冷饃,往懷裏一揣,從門背後取出那人頭大的鐵榔頭,往肩膀上一扛,踩著老爹雪地上的腳印往河灘走去。腳下的雪地發出咯吱咯吱熟悉而無奈的聲響。

 

“娃!莫逞強!忍得一日之氣,免得百日擔憂。先賣後賣,總是要賣的,娃!聽娘一句話,忍!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打鬥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娃!你爺爺生前不是總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嗎?”

母親在返回途中,見卜羿扛著鐵榔頭氣洶洶地踏向河灘,發覺他臉上有紫色塊,擔心地攔住,輕言細語地勸告,但聲調吐詞仍是幹脆有力的。她看到卜羿高壯的身材,英俊的麵孔,就感到心中柔綿綿的,酸甜甜的滋味使她舒服得想不出更好的享受。

她在有卜羿以前,曾懷過幾次孕,但每次總在要出懷時,流產了,看了無數大夫,也沒找出原因。那時,她彷徨了,暗自落淚,認為是自己前世做過見不得人的事,無後是今世的懲罰。她在萬般無奈之中,想到了送子娘娘,燒香拜神,把一切寄托給神靈。開始在家偷著祭拜,後覺得不虔誠就到河對岸的後羿廟去。有天,她跪在神像前許願(也許是她常來的誠意引起了廟內的注意)。這時,一位麵慈目善有著仙風道骨的老者輕聲問她,何求?

她脫口而出地訴說著心事,說著淚水湧出,流而不止。

“命中該有終須有,命中沒有莫強求。”

她焦急地抓住道袍,問,是無還是有?

“有,就是無,無,就是有。信,則有,不信,則無。”

她不明白地哭倒在地,全身抽搐,那是種徹骨的無法訴說的痛。道長到了後院,指使個徒兒拿著包東西給她,說,這是藥,也許能治這種病,並交待了用法和用量。

回家後,她死馬當做活馬醫地照吩咐喝那灰粉狀的藥,盡管有點苦,不出半年,她就有了身孕,而且是牢牢地有了。這回,她徹底地相信了,迷戀起送子娘娘來,隻要一有空閑,雙腳便不聽使喚地奔向河對岸,在廟內燒柱香,跪拜在神像前,心靈也寧靜了,仿佛聽到神的召喚,安祥得失去欲念,有融入其中的感覺。後來,她才打聽清楚,那天接待自己的道長姓陰,是本廟主持,那藥也是他配製的。

那日臨產時,盡管窯外雷電交加,風雨狂掃,可她舒坦得失去痛感,明白該來的終歸要來,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娃落地沒幾天,她覺得自己能動了,就起床照顧娃和自己,沉靜而別無所求地默默操勞。

在月子裏,她聽說後羿廟燒了,難過極了,但不知是何慘景,那天見陰道長主動上門來為娃看病,取名,感動得隻有流淚,無法言謝。一滿月,她就抱著娃到廟址去,見能燒的都燒了,剩下的是燒不著的磚石,止不住流泄傷痛的淚。此後,她不管廟毀無人,隻要感到不舒服或覺得是日子了,就到廟址去點幾柱香,燒幾張紙,嗅到味兒看到縹緲的煙霧,靜靜地呆會兒,一切疑難雜症就迎刃而解了,不圖回報地就這麽堅守著,堅守著那份……。

昨天,她在晚飯後才發現卜羿臉上有傷痕,想問,看著人長樹大的娃,竟不知怎麽開口;今晨,她做完家務就到廟址去敬拜神靈;此時,在回家之中,看到娃臉上明顯的傷疤,忍不住擋道勸說。

“知道了。”

卜羿的語氣中透著明顯的不耐煩,停下的腳又重新啟動了,邁向清水河灘。時交三九,帶哨的北風因川道更加肆虐,猛推斜飛地雪花一把,讓它們一一貼在卜羿的臉上,冰得他直打哆嗦,他用嘴在一隻手上嗬了嗬,又捂了捂一隻耳朵,低頭踩在無數腳印擰成的繩子上,搖搖晃晃,往前邁著步子,那繩子一端係著身後的村莊,一端係著村東那條永遠流淌著的清水河。

繩子兩旁冒出積雪的枯草枝,早歪斜了頭顱,身單力薄地在寒風裏前仰後合。卜羿幾次腳下打滑,一閃身,踩上幾根枯草,將它們齊根折斷葬於雪地裏。卜羿腦子裏是先天與那人為搶近車道而鬥毆地殘酷場麵……

想著想著,他又想起今年暑期那個夢來,從昨晚到眼下,他這已是第四次憶起那個夢了。七月的河灘,惡毒的陽光刺得河灘裏的石頭也縮小了三分。卜羿終於從連年高考的補習大軍裏撤退了下來,出現在家鄉村前的河灘裏,他把牙關咬得咯嘣響,光著膀子,穿條短褲,肩頭搭了條濕毛巾,瘋也似地掄著榔頭,榔頭砸在磨盤大的石頭上,喊出一聲聲的白光,巨大的汗珠掉在熱石上,刹時就沒有了影子,手上打出了一個個血泡,一個個血泡又一個個磨破了,長長的榔頭把給染成了紅色。老爹走過來奪了他手中的榔頭,拖他到河邊一棵老榆樹下。他坐在樹根斜倚著樹身,不久便合眼睡著了。

睡夢裏,他見到幾十年後的自己,長得跟老爹一模一樣,兩鬢斑白,腰杆深彎,穿一個對襟短袖黑衫,脖頸後斜了一杆旱煙袋,黃亮的煙鍋閃閃發亮。不知道怎麽我自己就死了,被裝進了漆刷得油光光的黑色棺材裏,墓穴就在清水河的老榆樹下。下葬時,兒子,孫子哭得死去活來,不知什麽時候,我又站在了葬我的人中間,我發現我的兒子和孫子跟我長的沒有一點區別,那身材隻是按比例縮小了而已,臉上全一個像。忽地,又閃現出這是我率領我兒子孫子們在葬埋自己的老爹,墓穴還是清水河的老榆樹下。哭著哭著便被老爹喚醒了。

卜羿起初隻覺得是那段時間自己太累了,才做出那個怪誕的夢來,而且僅僅是怪誕。可從昨晚到眼下,這個夢境又不斷浮現在他的腦海,在臨近河灘的時候,他口裏突然冒出不著邊際的話。

“難道在這山溝溝裏要呆一輩子……難道我為之奮鬥的目標就是我自己?”

一塊冒出地麵讓雪偽裝起來的石頭隆起一個小包,卜羿一不小心剛踩上去,一滑,差點兒讓他栽倒。

清水河在亂石的中央地帶,那已成了一條固體的河,看不出來半點自由活潑的樣子,隻是在你親臨河床時,可聽到冰下那河水咕咕的打嗝聲,可看到水麵上的雪花站不住,盡都消化了。

卜羿從一幫正在砸石撈沙的人身邊蹭過,將一塊小鵝卵石摔進了人家涮沙的水渠裏,那人哼了一聲,狠狠地不懷好意地盯了他一眼。卜羿沒有吱聲,朝著遠車道老爹一起一伏的身影而去。

卜羿恨自己沒有槍,不然準嘣了剛才盯他的那家夥。

卜羿是握過槍的。他是在西塬上讀的中學,他們這段川道,四五年了就出了他這麽一個高中生,因他個高體質好,被校體育隊選中,起初練投擲,後發現他眼頭不錯,又把他編入射擊隊,可惜鄉下學校體育器材短缺,直至他上高二,一次參加市中學生田徑運動會,取得手槍慢射六十米靶第三名的好成績時,他才摸過兩次真槍,加上比賽共打過十三發子彈。

卜羿有時也想,假如那所中學教學條件好,那次他不至於得第三名,若是第一名,便能參加省上比賽,或許自己的命運會和槍有緣,槍會打出他一條鋪滿陽光的路。可眼下……他走到河邊,用榔頭往河冰上一蹲,冰麵便顯出一個洞,一股河水漾出冰麵,卜羿用榔頭再蹲了幾下,洞口擴大了,他彎下身子,揚起河水洗起臉來,冰冷的水使他徹底清醒,禁不止抖動身肢,有麵對困境的勇氣;洗罷輪起右袖頭往臉上抹了抹,拾起榔頭準備幹活,忽覺手上紮疼,一瞧,兩個手背上布滿了被刺骨的風割出的長長短短龜裂的傷口,令卜羿渾身一緊,陣陣冷汗積在心頭。

我將這麽過一輩子嗎?卜羿懷疑起現實來。

 

“卜羿!卜羿!卜羿!……。”

輕柔而驚喜的喚喊聲隨著時長時短的北風,順著清水河逆流而上,陣陣吹來,緩慢而有力地鑽進猛砸石頭的卜羿耳裏。他不相信地使勁掄著鐵榔頭,以為是風哨音,可喊聲吐詞明朗,清亮清亮的,沒有含糊的餘地。卜羿心煩意亂地停下手,抬起頭,朝那喊聲傳來的方向瞭望。

隻見一輛黑色烏亮得閃著冷光的轎車映在眼裏,小車在清水河橋麵由西向東徐徐駛行,有隻白暫的手伸在車窗外,在眼中左右晃動著招手,一張圓圓的粉紅臉龐望著,看得出是激動的表情。卜羿驚呆了,這是誰呢?忙瞪大眼珠盯看辨認,注視著麵容追憶。哦!像王姐?他越看越覺得是記憶中的王姐,目不轉睛的癡望著。對!一定是王姐!那粉麵的神情,那招手的姿式。不是她還能是誰?她不是在城裏打工嗎?怎麽坐上了小車,還這麽高級。

卜羿就這麽呆立著一動不動,眼看轎車過了橋麵,轉彎朝北駛去,他才醒悟過來,向前猛跑幾步,就停下不動了,因為轎車消失在視線裏,找不到蹤影,像幻覺般沒留下痕跡。肯定是王姐!此時,他的思緒就失去控製了。

他清楚地記得那是在高中所在地的鎮上,那天太陽還在頭頂,他和幾個同學出校門逛街,因為這天是集貿日,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他們走到家商店門口,有位女人迎麵而來,擋住他的去路,跟他聊天;因為麵對麵,略一思索,馬上認出她是小學到初中的同學——王姐!聊了片刻,他借故走開,因同學們在前麵等待張望,漏出焦躁的神情。他從王姐口中得知,她從婆家回來後,沒呆多久就在遠房親戚——劉媽的介紹下,到秦東市區打工了。看得出,她生活得不錯,一身打扮加膚色不像幹粗活的樣子;從她滿意的口吻中,聽得出她知足了。卜羿以前聽說,她嫁到婆家不到一年,她男人因組織人挖古墓,被捉了;因涉及到貴重文物又是首犯,根本沒放出來的條件。婆家人都罵她是掃帚星,是災禍之根,說挖墳又不是一家兩家,村裏哪家沒人挖墳;不挖墳就沒錢,沒錢就隻好打光棍。還說挖了好多年都沒出事,她一來就出鬼,抓得幾乎家家戶戶有牽連。她在婆家呆不下去了,孤寂地逃回娘家;好在沒生育,無牽掛,婆家也不理不睬。她在娘家做事吃飯,輕鬆極了。

初中畢業那年,學校連續幾天見不到她的人影,班主任急了,以為她病了。這日放學後,班主任跟著平時與她要好的男女生,走了好一陣子,才到沋河的另一條支流----稠水河畔的王家灣,走到她家時,才知她在家是老三,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弟一妹;不能到校是被父親鎖住了,逼她退學。仔細盤問,得知她爸做主把她許給稠水河西岸幾十裏外劉石村一個叫劉砍娃的人。聽說那男人三十開外,又矮又瘦,一副猴像。知道的人都連聲歎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可她爸就願意,因為她哥——她爸的長子要結婚,已定了親的女方放言,如來年不娶就吹。她爸急得像綠頭蒼蠅——亂撞,到處找人嫁女——明碼實價。出得起此價位的人,周圍村莊沒有。不知怎地,這風吹到河對岸幾十裏外的劉石村,此村有個叫劉砍娃的中年人,是個暴發戶,有錢,他通過媒人回話,錢不成問題,隻要人好。她爸跟媒人去看後,發覺劉砍娃瘦、矮、黑不說,年紀又大,顯得老氣橫秋。她爸沉著臉不答不問。媒人急了,盡說好的;劉砍娃明白了,說價格可以翻番。這一下點中了她爸的死穴,頓時熱血湧動,假裝不熱乎地點下頭。她爸收好定金回家後,叫她退學,做好嫁人的準備。她在床上隻是哭,訴說要讀書,她爸怕她亂來,鎖上門不讓她出門。現在,班主任苦口婆心地跟她爸講道理,同學們也左一句右一句,東一榔頭西一棒地向她爸開火,前後夾擊地使她爸無言相對,隻好同意;此時離初中畢業不到一學期,也就是四個月。就這樣,她勉強地讀完了初中。聽說沒過多久,她就嫁給了劉砍娃,因她哥等著錢拜堂成親。

卜羿怎麽也忘不了,那還是在小學的時候,她說,她村裏在破四舊,大人們砸祠堂,扒寺廟。那天天高雲淡,微風拂麵,太陽懸在頭頂普照大地,原野青枝綠葉,他們在老師的帶領下,走出校門,到社會中去學遊泳,鍛煉自己,首戰就是王家灣後山坡旁的東營廟,在大人的指使中,他們興奮地勞其筋骨,砸神像、燒舊書,堅信地認為舊的——落後的毀滅,馬上就能進入新世界。卜羿邊揮動著鋤頭邊想,怎麽自己村沒有寺廟呢?如果那後羿廟還存在,那該多好,說不定還能得表揚!那是大有作為的地方,他歎惜,有點恨大人們傳言的那把天火,怎麽就把廟燒了呢?

卜羿永遠也忘不了自己光榮地加入少先隊的日子。他們幾位剛入隊的新隊員,站在隊旗下宣誓,莊嚴而隆重,宣誓詞完後,是由老隊員給新隊員佩戴嶄新的紅領巾,此時站在他麵前的是王姐,王姐嚴肅而熱情地把紅領巾圍在他脖子的襯衫領內係好,理順,撫平;因為他們都知道,紅領巾是無數革命先烈的鮮血染紅的,是來之不易的,容不得半點虛假的。所以,他們把紅領巾視同生命,從不離身,人在陣地在,人不在紅領巾也應在。此時,他仰望著比自己高一頭大好幾歲的王姐,注視著她那文文靜靜的神情和粉紅的臉蛋,心動異常,回旋起喜歡的感覺,在心裏把她當信賴的姐。此後,他見到她的麵就喊姐,有事無事總願跟她在一起;她成績不好,有許多不懂之處,也愛問他;他成績在班上數一數二,像個小老師,特別是瞄到她文靜羞澀的神態,就使出看家本領,十有八九地讓她滿意而歸。這麽多年過去了,那當年的紅領巾呢?卜羿追思著,找不到方向,那革命先烈染紅的紅領巾在何方?

卜羿呆呆地站著,紋絲不動,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目光注視著東北方向;那是東塬,也叫長墊塬,有條油路通向市區。忽然,他注意到眼中有亮點一閃一閃地向前挪動,定神一看,原來是白光照射在烏黑的車頂。他辨認出也感覺到,那向前行駛的車裏坐著王姐,那手那臉在他眼裏蕩漾,恍恍惚惚地呈現著得意樣,泄漏出炫耀,使卜羿感到失落,覺得是在嘲弄自己。她怎麽就有轎車坐,而自己砸石頭出苦力呢?她憑什麽坐小車,自己何須賣命呢?他覺得不公,深深地感到不公,他決定打破這個不公,怎麽才能打破不公,脫離此環境,坐上小車呢?他想,隻要能離開,有小車坐,拋棄所有都值。他盼望那一刻,開始幻想那美景,那迷魂……

卜羿覺得憋氣,猛地揮舞鐵榔頭;可他的心已隨著轎車進入了市區,在那廣闊的天地尋找著,在人海茫茫之中艱難地尋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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