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委婉低沉的歌聲回旋在房間彌漫出一種哀傷,無奈的情感。
坐在潼關一家咖啡館一隅的卜羿,雙手下意識地旋轉著咖啡杯,幽幽的燈光中折射出他臉上痛苦,寂寞的神情,他摸了摸白天托人從金礦買來的六四式手槍,慢慢地呷了一口咖啡,無奈地搖了搖頭,幾年來留給他的僅僅是心靈上難以愈合的創痛和記憶中無法抹去的烙印。
路過華山時,他想登山,因卜羿沒到過華山,此時,他覺得不抓住這次機遇,恐怕以後不會再有,便臨時決定上山一遊,飽覽西嶽之美景,圓自己那長長的夢。
在沒離開老家前,在清水河灘砸石頭感到疲勞時,他經常手扶榔頭把尾,麵向東方,透過層層雲霧,猜測著名冠華夏的真實麵目。他隻知道華山挺拔峻峭,勢淩雲天,奇險是特色,自古華山一條路是天下一絕,但到底有多奇多險,一條道在何方?卜羿迷惘了,想不出具體的真實景象。那時,他向往眼中霧氣蒼茫的華山,可惜,是那麽的朦朧虛無縹緲。多少次,他產生去遊賞的念頭,轉之一想,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由長長歎息,認為那是有錢有閑的人的天堂,有鈔票作後盾有閑心才能品嚐出那美妙獨特言而無盡的賞心閱目滋味。整天為溫飽忙碌,掙紮在日月之間。能去遊賞嗎?能體驗出那沉醉在山水之中的感受嗎?能不被……。卜羿收回目光,舉起鐵榔頭,砸向圍滿腳邊的亂石。
來到城裏,在陌生的環境,麵對工作生活學習,一切需要重頭開始,卜羿深感身上的擔子沉重,壓力不輕,總覺得自己沒站穩腳跟,一門心思抓工作,全心全意照顧家庭。好幾次,他萌動到華山去盡興遊玩的念頭,但環顧四周,妻的癡兒的幼使他放心不下,迫使想法不開花深藏心底。他總認為自己年輕,日子還長,機會也多,不必要刻意去爭取,暫時的放棄是為了更好地達到目的。主意一定,卜羿自然而然地想起爺爺在世前經常掛在嘴邊的人物——後羿廟主持——陰道長!他決定順便詢問陰道長是否還在世上?問他為什麽給自己取名叫:“羿”?有何含意請他點明?
現在,天色已黑,幾步之外就看不到人影,恰好有人喊上山,說明朝可觀日出壯觀,他也隨之,途遇一廟,月光下,有一位頜下銀須飄飄,白發蒼蒼的道長跪在蒼涼的廟門前,合十仰天,嘴裏吐出一團如仙霧般的氣體,嫋娜如同飄帶般冉冉而上,一連串聽不清的念叨在山腰傳出去很遠很遠。他好象在念經禱告,卜羿想上前和他搭訕,道長冷冷地脾睨了他一眼,盯著卜羿的眼眸冒射出冷光,透漏出欲言又止的光亮,接著,道長掌扶飄須,納悶地繼續:“心中無他”閉眼念經。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道長環視了一下四周,見圍繞的遊人愈來愈多,便講起一位華山道士的故事:
常厚是個單身漢,為人厚道,體強力壯,不論幹什麽,拚死拚活連身躺。財主董利書就是瞅準了這點,才願出一年一頭牛的價錢將他雇下。
常厚在董家,不論寒冬炎暑,風雨晴陰,一天到晚忙碌不閑,把各種農活見縫插針地安排得紮紮實實,有條不紊。因此,人們都說:董利書雇了個好長工,一個人能頂三個人。
在董家,常厚一口氣扛了十年活。這年三十,他告訴董利書,下一年他不幹了。
“不”董利書眼睛一瞪說:“你還得給我幹!”
“東家,我媽已是八旬的人了,身體又不好,需要人侍候。再說,我給你幹了十年活,你連一頭牛的錢都沒給我哩。”
“你再給我幹一年,我把前麵的工錢全部給你結清”。
“不行,我要回去在我媽跟前行孝哩。”任憑董利書怎麽說,常厚堅決要走。要求把十頭牛的錢給他付清。董利書見挽留不住,眼珠一轉,想出了賴帳的壞主意,幹笑了兩聲說:“厚呀,你咋忘了?咱原來不是說一年一斤油嗎?你咋記成牛了。記錯了,不要緊,叔給你更正一下。這十年,你幹的不錯,叔不虧你,油麻,全給你灌成香油。”
聽了董利書的胡說八道,常厚氣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他想:告吧,自古是“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就自己的情況,官司肯定打不贏,說不定還要落個誣告罪,挨些冤枉打;不告吧,又覺得這老東西作事欺人太甚。他想來想去還是忍了,隨歎了口氣道:“那也好,油就油吧!”便找了兩個小桶,灌了十斤油,用擔一挑,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年春,百草顯綠,百花爭豔時,常厚見十斤油放在家裏沒多大用處,自己也閑著無事,便決定擔油上華山敬奉神靈,晚上,他草草準備了一下,天不亮就起程了。
“今天有個特大施主上山來敬神。”華山老道對道童們說。“你們把山上山下,打掃得幹幹淨淨,每到一處,都要隆重接待,熱情招呼,千萬不可怠慢。”按照老道的安排,道童們一一照辦,並在山口列隊迎接,但接來的卻是個挑著十斤油的普通農民。道童們深感詫異。
到了山頂道觀裏,老道叫拿最好的茶給他喝,端最好的飯給他吃,擇最好的房子讓他住。當然這些,道童們更不理解了。飯飽茶餘之後,老道對常厚說:“既上山了,你就到各處去逛逛吧,看看華山的風景如何!”
常厚信步在山上遊轉起來,每到一處,他見到的,不是兀峰怪石,奇花異草;便是霞光彩雲,麝氣蘭香;仙境般的山水,令他心曠神逸,如癡如醉。觀賞間,忽聽遠處仙樂飄起,雲靄中,一乘八人大轎,在樂隊伴奏中,眾人簇擁下,飄飄然向彩雲深處怡去,直到消失,他才醒悟過來。時因夕陽西下,天色近晚,他便欣欣然回到了住所。
“今天都看到了些什麽?”晚飯後,坐在客廳中的老道問。常厚講了風景,講了感覺,還講了雲靄中所見的奇觀。
“那就是你。你本世心底善良,為人厚道,積德甚多,下世將是朝中重臣。”老道說:“你在任職後,一切要秉公辦事,不可徇私枉法。要愛民,民為貴,君為輕。曆來朝代更替,都是當政者塗炭百姓,自取滅亡的結果。你要記住,若能全心全意為民,下下世還會為九五之尊,切切牢記。”
聽了老道的一番話,常厚連忙跪下作揖叩首,感謝教誨之恩。最後,老者告訴他:明天下山,還有大喜。途中若遇女屍處於草中,不必害怕,可將她背至山洞,以火暖之,令其複蘇,她就成了你的愛妻。有人詢問,不可實告,隻說途中相遇,自願成親。經此事後,你便可知本道語言之不謬了。常厚聽完,又謝恩不止。
第二天早,常厚梳洗一畢,用罷早膳,便下山了。
回到家中,村人見常厚引回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都誇讚不絕。就連董利書見常厚上了趟華山,帶回了許多新聞不說,還引回了個漂亮的媳婦。他也心癢癢的跑來打問情況,也想從中得出巨大的效益來。
“常厚擔了十斤油,就獲得了那麽大的好處。”董利書想:“我擔它百斤油,就憑這量,說不定下世能坐個皇上,回來能引個公主呢!哈,到那時,自己也就是當朝附馬叫呢!”(他飄飄然了)。
事不宜遲,董利書回家後,挑了個身強力壯的夥計,讓他把油擔上,自己也學著常厚的樣子,不騎馬,跟在後邊步行,以示心底虔誠。
“今天有個很小很小的施主也上山來了。”老道對道童們說:“對他,一般招待。上了山,也引來見我。”道童們連連稱是。太陽高升後,一個挑著兩大桶油的漢子,後麵跟著個穿戴講究的人,一前一後上山來了。道童們一見,都覺奇怪。心想:師父真是老糊塗。上次那個擔十斤油,說是特大施主。這次這人擔這麽多的油,反說是個很小很小的施主,連多少都分不清。接待後,上了山,也直接把他引到了師父的麵前。
一切是一般的接待。飯後,象對所有施主一樣,老道也叫董利書到山上各處去走走看看。
離開老道,董利書便在山上到處遊覽。所到之處,惡水惡山,草木帶刺,臭氣熏天,路道窄小而坎坷不平。不大會兒,一身新衣,被弄得破絮縷縷,汙穢難堪。正走間,忽聽遠處趕喝鞭打之聲,連連不斷;轉過山腳去看;見雲霾深處有一草庵,庵前一個汙麵惡婦,手拿荊鞭,抽打著一個瘦嶙嶙,遍體瘡疫的推磨毛驢。由於磨重,驢子拉不動,那婦人執著長鞭,隻是一個勁地催打;幾乎是一步一鞭。毛驢身軀爛處,幾隻惡鴉從樹上輪番飛下啄食不止。每啄一嘴,毛驢都疼痛的抽搐幾下。董利書實在不忍再看下去,便淒然回到了自己的歇處。
吃過晚飯,老道照樣問董利書:“今天都看到了些什麽?”董利書講了所見所聞後,老道說:“你這個人,心狠手辣,這世虧人太多,下世將轉為牲畜,那個毛驢就是你。”董利書一聽,“卟嗵”跪下,連連叩頭不止,求老道開恩,救他一救。老道說:“此乃天意人力難回,若繼續作惡,遭遇比這更慘。如不信,下山便是報應。能忍,大難可以化小,不能忍,將為牢獄之苦。”說畢,離廳而去。
討了如此個結果,董利書甚是懊悔。不過,他不相信,一個華山老道,有多大能耐,怎能料到人生大事?離開廳堂,便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董利書下山剛行至一座村莊,忽見隻惡犬狂吠而來。開始,他遮遮攔攔,不讓其近身,誰知那犬偏攔擋他,且越吠越凶。夥計都走的很遠了,他卻寸步不得前行。一人一犬,足足在村口撕打有半個時辰。“殺死它,大不了賠幾兩銀子。若為此糾纏下去,那要等何時哩。”想到此,他一時性起,拔出腰間劍狠狠砍去。手起刀落。咕嚕嚕一顆狗頭落地,滾出了很遠。狂犬的主人聽到犬咬,想出來擋擋,好讓過路人行走。不料剛到村口,見犬已被人殺死,不由分說,上前扇了董利書幾個耳光,罵道:“哪裏狂徒,競敢在此行凶!常言道:打狗看主,此乃人之常理。你是什麽東西,刑部尚書家愛犬,也敢持刀殺死,真是膽大包天。”他一聲呼喚,早有三、五個人上前,連勒帶捆,把個董利書綁得結結實實,死豬一般地動彈不得。
事一傳出,華山道士的神應,不脛而走。各地上山的人,絡繹不絕。為非作惡之徒,紛紛回頭是岸,都怕下世轉牛轉馬,任人鞭打;變豬變羊,任人宰割。持奉朝山,一時成了流傳四方的習俗。
道長講罷又:“心中無他”繼續閉目合十了。
“他或許也曾經是一顆太陽,因為溫暖引誘無數涉世未深者誤入岐途,現在仍這樣仁慈這樣虔誠。菩薩會幫他嗎?會寬恕他嗎?”卜羿這樣想著。
看著這位老者的神情。卜羿記起莊子《秋水》篇裏的一段話:“以趣歡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雖然莊子抹殺了真理的客觀性,卻反映了是非的相對性及相互依存的關係。他想這些年來,離開家鄉是失去了天賴自由,卻贏得了親朋乃社會上不少人的尊重;失去了屬於人而應有的愛情生活,卻完成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大學學業。也算作不幸中之萬幸了。再說卜羿他的確是窮怕了,鑽進山裏孤苦零丁的生活,他永遠也不想再回歸和重複了。可他百思之中不得不走一條中庸之道,雖然他也摒棄中庸,庸俗之輩。
淩晨三點,近千人結集於西嶽華山東峰等待壯美的日出景觀,手電光束象節日城市廣場的激光束在峰巔夜空不停地掃射。
在一處凹陷地,一堆消磨時光者圍著一位占卜的道長,手電光將他的麵前打得錚亮,如白晝的陽光曝照。卜羿無聊的湊過去看熱鬧消磨時光,發覺占卜者是在途中的廟前,給遊客講過故事,用怪光盯著自己的那位道長。卜羿望著道長閃爍銀光飄逸的胡須,頓生疑竇,他也會算命?便靈機一動,何不請他為自己占一卦?順便打聽陰道長的下落?一路上,他找人問了好幾次,都搖頭不語。卜羿雙手猛扒人群,擠進站在道長麵前,請他占卦。道長睜大眼睛,盯住卜羿,轉之,垂下眼簾,頭微低,手掌上下翻滾,撫摸銀須,沉默不語。圍觀者被道長高深莫測的神情蠱惑著,很快地都呆望道長,頓時安分了,沉靜得隻有吐故納新的呼吸聲。道長這才將一個竹筒裏的簽草取出來,一遍遍的演算著,讓人覺得神秘而緊張。當卦麵顯出坤卦,道長詭秘地望望卜羿,又望望卦麵,望望圍觀者又望望卜羿後,讀出卦辭時,大家均用異樣的目光瞧著卜羿。卜羿驚奇的從道長手中拿出卦書,細細地看著文言坤卦,書上清晰的寫著:“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必有餘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
此時此刻,道長見自己給卜羿算出這麽個充斥殺氣的卦來,便推開眼前的人,朝旭日東升的方向,黑不見底的深處邁去,飄飄然然地消失在觀者的視線裏,給觀者留下一個謎。卜羿也沉默不語,起身走向了一邊。他想這卦辭分明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民本思想,可自己為什麽偏偏會遇上這麽個卦呢?難道太陽溫暖到一定程度真走向了它的反麵—惡毒了呢?自己除掉那顆溫暖的太陽真是符合民意替天行道嗎?他不願去想那些神秘而複雜的問題,可近一時期的所見所聞讓他不能不反思。
卜羿呆立著,凝望著占卦道長飄然而去的方向,是條彎曲貼岩而下的羊腸小道;看到墨黑得天地融化成一色的難分之景,深邃而迷惶。他在恍恍惚惚之中,促使自己感覺到眼前猛閃火光,有個強烈的意念飛撲進腦海,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驚醒地悟到:莫非占卦者就是陰道長?……。忽然,呼喊聲在夜色中彌散,高低起伏綿綿長長;很快地,呼喊聲越來越密集了,狂呼亂喊響徹四方;聲音在峽穀中峰岩間滾動徘徊,飄來蕩去,回響柔軟綿長餘音無窮,使心久久難忘。卜羿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恐嚇得心驚肉跳,快速地伸展著肩膀,扭動著腰肢,無意中掃描到手腕上的夜光表。
北京時間四點四十四分零四秒,正東方遙遠的海平麵上閃出一個血紅的日牙來,光芒四射,雲霞撩繞,隨著牙麵的擴大,東方被燒的愈來愈紅。圓麵全部跳出來了,紅日下麵,海水仍拚命的往上竄,似要澆滅這顆太陽,可這顆太陽愈升愈高,那溫暖迅速地送到了這批東峰觀日者的臉上,融進了他們的血液,他們的身子也暖和起來了,他們的心也開始騷動了,他們狂呼:“太陽萬歲!”喊聲在西嶽華山的峰巒間回蕩著。
此間,卜羿偷偷地掏出了那隻六四式手槍,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那輪蒸蒸日上、光耀群峰、溫暖迷人的太陽。
人們癡迷地望著東方,彤雲撩繞處,仿佛橫臥著一位美麗待產的孕婦,令人神往又心跳。
麵對充溢生命與希望的東方,卜羿突然大叫起來——
“我是卜羿,我不是後羿,我將放棄獵殺!我將不再射殺精神高地上的那縷初陽”。
“叭—叭—叭—”三聲巨響,山穀回應,令早晨清新的空氣不勝重負,讓周圍鬆柏上的冰淩,涮涮抖落,撒進深穀,到石岩上去粉身碎骨。
當人們從對太陽的迷癡迷狂中驚醒過來的時候,回眸現實,卻金光亂飛,印象中,隻見一道黑色的閃電在光天化日之下,割斷了無數根陽光,從東峰峰巔直跨向眼前那萬丈峽穀。
下了華山,卜羿腦子仍茫然一片,他真想複得深山,銷聲匿跡,不問塵世。他在華山腳下的玉泉院門前的小吃攤點,胡亂吃了點東西,買了幾個圓燒餅用方便袋一提,盲無目的在沿山腳散起步來,山回路轉,他搞不清他是往東走還是往西走。
下午三時許,麵前出現一道峪口,他想也不想便往裏走。黃昏時,他走到一處住有稀稀落落幾戶人家的小村,怕再往前走就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走到一戶臨河卻居於一處高台上的人家門前,說明來意,主人特別熱情。這是一個祖孫三代家庭,兩位老人,一個兒媳,和一個剛過門三個多月的孫媳婦,聽老大爺說兒子帶上孫子去秦東市打工了。聽卜羿說也是深山中人,現在秦東市工作,一家人對他異常熱情,卜羿也感異常親切,老大爺說他們的土坑太髒,要孫媳婦去跟她婆婆睡,為卜羿騰出新房來,老太爺從院裏抱回一摟硬柴,新媳婦忙搶過來,抱回自家房裏,為卜羿燒坑,硬柴在炕洞裏發出辟哩啪啦的響聲,散發出清馨的香味,火苗映得新媳婦的圓臉更加通紅嬌美,紅緞襖更加火紅。說話間兒媳將一碗香噴噴的農家碎麵端上了桌子。這種生活,卜羿是再熟悉不過了。他端起很熟悉的那種瓷老碗很香的吃了兩碗飯,他吃的很慢很滿足;這種久違了的農家飯讓他滿口餘香。
飯桌上老爺爺告訴卜羿,此地已是華山之陽,名為甕岔,是華山與秦嶺的分岔處,因了甕岔,這道峪,被稱作甕峪。
晚上,卜羿躺在一對新人的新房裏,睡在那新媳婦為他燒的熱坑上,蓋著那新媳婦特意換上的一床新棉花紅繡花緞被子,美滋滋地,溫馨而幸福。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婚姻,他想自己如果不走出深山,大概也已成婚了,不知能否娶上房東這樣一個溫順漂亮的孫媳婦,想著想著,突然,屋後窯洞裏的群羊們受了什麽驚嚇,咩咩地叫了。卜羿回過神來,聽見屋外一聲咳嗽,有拉拾棍棒的聲音,他也忙起身,拾起靠在牆角,傍晚那新媳婦為他燒炕的炕圪叉,開門向後屋奔去,已從窯口折身的老大爺見卜羿也起來了,便說:
“沒事,可能是棲於窯腦的山雞、野鷹什麽的驚動了羊群。快回屋睡去,這深山的初冬也已夠冷了。”
“沒什麽,我過去在家裏也常遇到這種事,一次還讓狼咬死了山羊呢!”卜羿與老大爺說。
這時,月亮正好從東山頭跳出來,卜羿腦子忽然浮現出“月出驚山鳥”的詩句來,他想,該不會是月亮驚動了山鳥,山鳥驚動了羊群,羊群又驚動了老大爺和自己吧。他再看那漸漸上升的圓月,銀盤乍影,把鬆柏與樹藤,把眼前的一切風景托得很輕很靈。那翁翁鬱鬱,綽綽暗影,支撐著一片碧藍的天空。溪流上跳躍著月亮的磷片,溪邊的冰淩發出冬的足音。這裏的月夜是出奇的清靜,隻有溪水如泣如訴。重新躺進熱被窩的卜羿還在想,塵世間的一切詩與畫,歌與影、戲與曲,其實都是多餘的,月光下的深山,你身居其中,從你的發梢到你的腳指,會清晰的感受到大自然的信息。
這天夜裏,卜羿睡的很甜,很踏實,可黎明時分,卻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山鄉,自己的土窯裏處處掛紅,他和一個漂亮山村女子在完婚,那女子漂亮的麵容似蓋了無數層薄薄的紅蓋頭,掀開一層又一層掀了無數層,卻總看不清新娘的真麵目。最後他急得奮不顧身地抓牢蓋頭,順手一扯,終於看清了,那新娘正是房東那孫媳婦。
第二天起來,新媳婦便為卜羿端來了放有一條新毛巾的一盆熱水,拿來一塊還未啟封的香皂,要他洗麵。卜羿心想,自己也出過幾次遠差了,出門住星級大賓館也沒受到過如此服務,他想到昨夜的夢,羞於正眼去看那新媳婦。
卜羿走出柴門,站在門前高台上極目四望,這裏四麵環山,中間平坦,還真像是一個天然的大甕呢。極目遠眺,隻見遠處有兩岔流水匯於一溪,將南北的秦嶺餘脈與華山餘脈截成兩段。聽老爺爺說,秦嶺在這叫老爺嶺,這溪流原是羅敷河,就是這條河養育了秦時的美女羅敷。它與南洛河為同一源頭,又使卜羿不能不想到《漢賦》裏的美女洛神。卜羿猜想,彪炳史冊的秦漢雄風,是否就得益於這裏的山水,因為這山水養育了兩代的美女嗬。卜羿看看腳下潺潺的溪流與這一帶稀疏的幾戶人家,覺得很象是一幅富有情致的水墨畫。
卜羿回頭再望了望昨夜他與老爺爺起身曾抵達的屋後窯腦,發現那原是一座山巒,由於那山巒與房東農舍有一段路程,競讓卜羿先天傍晚就宿時競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山巒讓幾棵虯秀的鬆柏裝點著,俊逸中透出一些仙氣來。在窯門之上,山崖的峻峭處,有幾根濕漉漉黑莽蛇般裸出崖壁的古藤,盤根錯節,攜裹些許潔白的雪花,布設成一種意境,像誰狂草的一種生命文字,或者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摩崖書法,或者就是大自然鑲嵌的一種什麽暗語。它雖然寂寞,但活得象那位房東老爺爺一樣硬朗,活得妙趣橫生,生機勃勃,那鋼鐵般的勁杆,是生命的樸素、坦蕩與真實。
離開華陽甕岔時,卜羿覺得自己的頭腦單純了許多,冷靜了許多。輕鬆了許多,坐在當地人稱作“嚓、嚓、嚓”的三輪車出山,腦海裏又憶起頭一天老爺爺為他講述本村人引以為榮的秦時美女羅敷戲拒太守的音容來,他指了指對麵說:
就在對麵的山坡下住著一戶姓秦的人家,人稱秦員外,她生一女叫羅敷,從小長的聰明可愛,俊俏機靈。也是華山的日月精氣,雨露滋潤使她成為享譽鄉裏四方的美人兒,一直傳到地方太守的耳朵裏。
一天,太陽從東方升起,不遠處的華山峰頂上便披上一層金色的彩虹。羅敷一大早起來,就準備好了到山峪裏養蠶采桑的工具。如黑絲纏繞做成的籠係,桂枝杆兒做成挑支的鉤。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頭髻像雲堆起,歪在一側,耳朵上戴著名叫明月的耳環。下著淺黃色有花紋的羅裙,上身穿著紅色的短襖,高高興興地出了門,往田裏走去。
羅敷走著想著,山嶺裏的情郎王可一定在等著她,商量訂終身大事呢。王可是一位英俊的後生。先前,華山西側這條山嶺裏,常有凶惡的老虎呆在峪穀傷人,一些從商洛山中出來的商人或儒生常被老虎咬傷或吃掉,過往客人無不膽戰心驚。王可知道這件事,平日練出一身打虎絕技,最厲害的一招,就是五十步之外可以用卵石擊中老虎眼睛,使老虎無法施展伎倆。一次他競連續擲出塊塊頑石,將一頭母虎和兩隻小虎眼睛擊傷。從此,這個山穀裏的老虎便銷聲匿跡。這樣,過路客人、樵夫和農人就放開膽子去峪穀裏行路勞作。羅敷一次采桑葉時,正遇一虎跑來,王可不知從哪兒衝出,嚇退小老虎。二人從此
相識,羅敷每次進峪,王可都在暗中守護,有時還幫羅敷采桑葉,搬運羅筐出峪,一來二去,二人竟戀戀不舍,三日不見,都心裏發慌。
這時,羅敷打扮齊整,挎著籃子手持挑勾,正在通往峪口桑林的田間道上行走。她美麗的身姿,阿娜的腳步,競惹得走路的人看著她停住了腳步,挑擔的人放下擔子捋著胡須專目注視,鄰村的少年一見競趕忙摘下帽子,犁地的人停下來發呆,鋤地的人忘掉了鋤田。眾人一齊停在路邊,隻是看著羅敷。
這時,州上的太守一行官員威風八麵地來到路邊,五匹馬拉著一輛豪華的轎車,太守端坐在車轅門看,對侍從說:“快去,看是不是羅敷姑娘?”侍者不敢怠慢,小跑過去忙說:“小姐,您可是秦羅敷姑娘嗎?”羅敷自知來者不善,但她心裏一點也不害怕,她大大方方迎上前去說:“是的,我就是秦羅敷,敢問大人,有何事?”
侍從道:“你今年貴庚幾何?”羅敷回答:“二十歲不到,十五歲多一點。”侍從趕忙跑過去對太守說:“大人,姑娘嘴可饞呢,你去問她吧!”太守趕忙下車過去,揖首便問:“姑娘,坐上我的車子,我來養活你,保你一輩子享不夠的榮華富貴!”
羅敷喜笑道:“大人,多謝了!你怎能這樣說話呢?你是個有婦之人,我也早有了丈夫。我的丈夫,說起來也是個很了不起的軍官呢,你抬頭看,東方華山腳下的兵營裏,千百匹戰馬中,我的丈夫領著他們正練騎射。不用你分辯,那騎著白驪馬的就是我的丈夫。這匹馬太值錢了,春絲係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劍,可值千萬金,他呀,還是個大官呢。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座城居,為人潔白晰,兼兼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人,皆言夫婿殊!”
這段話說得太守一頭霧水,他想不到羅敷姑娘竟如此厲害。太守自慚形穢,灰溜溜地在一片噓聲中跑掉了。
自此,羅敷姑娘後來嫁給了王可,他倆個一生住在深山幽穀之中,為過往行人防虎獸。許多年以後,丈夫王可不幸掉入深淵身亡,羅敷趴在岩畔,思念丈夫,不吃不喝,每日流淚不止。時間長了,淚水衝成為一條溪流,至今還潺潺不停地從峪中流出。後人為了紀念這位美麗勤勞、多情聰明的姑娘,就把這條河叫羅敷河,把她的村莊叫羅敷村。
卜羿乘座的車子一直沿羅敷河而下,回憶著老大爺關於秦羅敷的民間傳說,看著身邊的羅敷河水,再吟頌著中學語文課本上《陌上桑》:“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的文言文,想那傳說與文學作品之間的距離。想那民間傳說中王可的形象和命運,以及何以在文學作品中被刪去的道理。想著想著,千回萬轉,便走出了山川口。
“同誌!同誌!醒醒!醒醒!醒醒!終點站到了。”售票員見別的乘客都下了車,仍有個人撲在前排的椅背沒動靜,忍不住上前邊喊叫邊推搖這位乘客。
卜羿被推搖醒後,睜著一雙睡眠稀鬆的雙目,朝車窗望,發覺沒半點熟悉的影子,映入眼裏的盡是陌生物景,便順口問,這是哪裏?
售票員給了他一個合情合理的答複後,卜羿才起身走向車門;他從售票員口中得知,這裏是開發區車站,也是外地客車的終點站,凡外地客車進入秦東市區都得停靠此站。卜羿隻記得在中途換車時,此車是到秦東市區,原以為車的終點是市內老站,沒想到內外有別,外地客車一律是新車站為終點。同時,他還得知,要到市中心方便得很,站門口有公交車,一元錢就能到達目的地。
卜羿出站後,站在馬路邊,那吊在半空明晃晃的圓球不見了,沒有蹤影,環顧了一下周圍,發現四處高樓林立,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他聽說過市裏成立了開發區管委會,尋找著新的增長點,沒想到開發區搞得如此紅火,使他吃驚又歎服,這真是一幫辦事的人。
他到公交車站,看了下公交站牌,望到四路車直達自家門口,就向此車邁去。他上車見沒幾個人,就找個靠窗的椅子坐下,忽聽前麵傳來交談聲。
“大哥!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看看再說。”
“還看,你不知道,這幾年變化可大哪,那前麵就是私營工業園,不知有多少人在那裏發財?條件優惠得很,你不想去試試?”
“我那幾個錢是血汗錢;看不準的事,我能幹嗎?還靠那幾個錢活命呢!”
“好!好!你要看,我明天帶你去,讓你看個夠。大哥!不是我說你,你們這些在外發了財的人,對誰也不相信,非要親自考察。兄弟我說的,你也不相信嗎?大哥!”
“兄弟!不是我不相信你。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說起來,我們在外發財,其實那每一分每一厘都是吃苦得來的,是真正的血汗錢,我下半生就靠它,你說,我能不慎重嗎?”
“做大哥的總有理!”
卜羿聽清了哥倆的對話,但看不清他的表情, 客車緩緩地挪動,眨眼間,車速加快了,奔馳在寬寬的大路上;那平展新鮮的水泥路麵,幾乎讓乘客感覺不到車在急行,
隻是窗外的物景快速地映入眼裏,又快速在眼裏消失。
“那是……?”
“體育館!”卜羿聽到前麵那位年輕的帥哥自豪地說,“這你沒見過吧?你以為還是以前,什麽體育館,圖書館,博物館,文化館,都有,大哥!你說怎麽樣?發展得快不快?值不值得回家投資?”
“讓我想想。”
“想也是白想。要我看,主要是行動,幹!”
卜羿望著那圓形的高大建築物,那隻有在電視裏才能看到的華麗物體映入眼中, 不免在驚喜之餘感到不可思議,怎麽這麽有特色的城市標誌物自己不知道呢?聽說過體育館落成的消息,還以為是片圍著的空地,那知眼前的體育館與電視中的體育館相似,如不細看,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卜羿注視著前排,發現有隻手,指向窗外,問:“ 這又是何地?”
“這你又不知道吧!這是秦東學院的新校區。原來在火車站那邊的老地方成了教學點。現在的秦東學院可大呀,有師範教育分院、工商管理分院、財經政法分院等等……,光本科生就近萬人。”
卜羿望著窗外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建築群,深感詫異,早已知道秦東學院搬遷了,但眼前如此之大的規模迫使他意外地驚喜。他為這個城市的巨變感到自豪,覺得改變得如此之快速,不可理解是個謎疑。
“大哥!你也許不知道,這學院是市長親自抓的項目。為了在開學前完工,那市長可厲害呀,睡在工地不走,現場辦公,解決實際問題,硬是在新學年到來前的三天,順利地完工,讓老師和學生皆大歡喜。我勸你不走,就是這個道理,聽說那私營工業園的管理,也是這位姓邱的市長親自抓。”
“有這種事?”
“不相信就算了。明天到產業園區去,說不定還能碰到邱市長呢。”
卜羿聽到市長二字就引起警覺,又聞到市長姓邱,就認定此人一定是嶽父大人——邱善,因為,當市長中姓邱的,別無分號,隻有邱善一人。
提到嶽父,卜羿就記起邱市長的一些言行,那情景映入眼裏刻在腦中。
那次,是為星兒過周年的便宴後,幾位至朋親友圍坐在一起,抽煙,品茶,閑聊。邱市長開口了,說:“今人與古人在為人處世上有同而不同;古人講究人活著的目標是三立:立德、立言、立功。那立德之事是程朱理學提倡的,講貞節,立牌坊;是封建倫理道德,沒有人性,現在被時代所淘汰了,那立言是著書立說,是知識分子的專利,我們這些人沒那麽深的學問,達不到那水準。隻有那立功,照我的理解,立功就是辦事立業,也就是事業。隻要認準一件事,是為人民辦好事,可以利用各種社會關係,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說句不好聽的話,不擇手段也是可行的,目的是主要的。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隻要樹上能結有價值的果,誰還追問那過程?一盤美味佳肴端到桌上,隻管吃就行了,誰還有閑心去問是怎麽做出來的?”
當時,不僅是卜羿,其它幾位也沒把此言當回事,以為是閑扯,很快就轉入別的話題。現在卜羿看到眼中的事實,聽到外人的議論,才明白嶽父大人那次的話是有所指有目的的。
卜羿有點高興了,感到邱善是座內容豐富的山,盡管自己從山腳起步向上爬了許久,還沒到半山腰,那山頂被霧氣縈繞著茫茫一片,但從白茫深處飄流而下的香氣撲入他鼻內,使他沉醉,吸吞著那美味就是猜不透,嗅不明美在哪裏,味在向方?
左右掃望大道兩邊街景的卜羿,在被那些陌生的形狀多變的高樓拋棄後,漸漸地發現映入眼中的街景越來越熟悉,這些是他在家每天必須經過的物體,他看到道路邊的那根電線杆,明白自己到了目的地。他夾緊黑包,不等車停穩,就到了車門口,
門開後,他跳下車,走了兩步,發覺腳有點飄移,神誌是恍惚的,便順手在衣上摸,想掏支煙來振作精神,從上摸到下,又從下摸到上,發覺口袋裏沒有要的東西。
他懷著最後的希望扯開黑包的拉鏈,扒開包口,撲入眼裏的是個奇怪的鐵東西。他好象不明白地注視,才追憶起是王姐的一句話,使自己喪失理智,直奔潼關,找到在市場上認識的熟人,通過他的關係在金礦花了幾千元錢,才買到了這非賣物品。上華山、宿農家,夢遊似的轉了一圈,又回到起點地。自己是怎麽哪?何以有這種舉動?他想扔掉鐵東西,轉瞬他又放回包裏,幾千元就這麽手一揮沒了,讓他感到可惜,便決定回家藏好,等待出手拿回本錢。
卜羿在回家的途中,買了合煙,燃著用勁吸了幾口,噴出濃濃的白霧,進院上樓開鎖推門進房後,見沒個人影,寂靜得死氣沉沉,把鐵東西埋藏在認為別人找不到的位置後,環顧著眼裏熟悉得近似陌生的物景,感覺到太冷清了,有股寒氣圍包著身體,繞纏得深感壓抑,便決定到嶽父家去接回妻子,讓虛空滿滿的房間產生人氣;不能橫蠻不講理,玉兔也沒什麽錯,看來一切都是注定的,隻好認同這個命。
他出門走在天空已昏沉,眼裏迷惘,物景朦朧的空間,出院門轉彎時,突遇一股有力的狂風撲殺過來,穿透他的身心,裹走體溫,衣冰意冷,忍不住寒栗;有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鑽進心底,促使卜羿深深地覺得隻有接回玉兔,繼續與她保持夫妻關係,好好善待她,真正付起責任來,做一個有良知的男人,與她並肩同行,才能有膽量回到不願看到,但必須天天麵對的家。
這段文字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