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 八
小時候,到了周末爸爸媽媽帶她出去玩,他們去賣當勞吃午餐,爸爸總是隻買二份,自己不吃,坐在一邊抽煙,偶爾從媽媽的那份裏撿二根薯條吃。她對此習以為常,可有一回媽媽發脾氣了,她對爸爸說你就知道省省省,這日子過得什麽個勁!
學跳舞是媽媽帶她去報名的,她聽見媽媽跟舞蹈老師說我這個女兒肢體柔軟長得也好,是塊搞文藝的料。
去遊樂場玩,爸爸隻肯坐在遮陽傘下,媽媽卻帶著她一個個遊樂器玩過去。“不怕,膽子大些,不怕”,這句話媽媽總掛在嘴上。媽媽自己也上雲霄飛車,所有遊樂器她們都玩過。
不過每周一次後來每周三次去補習班,就全是爸爸包辦。小時候她牽著爸爸的手,後來她長得和爸爸差不多高了,爸爸總是在她身邊。她學過舞蹈學過手風琴學過繪畫學過柔道而且從小就去外文補習班,一直都隻有爸爸在身邊。
媽媽後來越來越忙,後來連著幾天幾個星期不回家。有一次她聽見媽媽指責爸爸活得苟且,爸爸隻是一聲不響地聽著。那一次,她很同情爸爸,很討厭媽媽。
後來媽媽成了廠長,後來她去了新疆。 在青春叛逆的那段日子裏,她很反感媽媽不顧家隻顧自己,奶奶隱隱約約流露出來的怨氣更助長了她的不滿。但現在,她覺得爸爸這個底層小職員其實也隻顧自己,換一種方式而已。但她已經不反感了,她覺得這就是生活。
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她不停地跳著腳。羅九陽真是太聰明了,竟一眼就能看出這頓飯不能吃,悔不該,悔不該不聽他的話,他要是肯陪我赴宴我決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不過,真是的,不肯陪倒也罷了,一個晚上一個關心電話的電話都沒打來過,他明明知道我單身赴宴。
腦子裏走馬燈似地停不下來,新疆和這兒時差二小時,媽媽即使早起也不可能第一個看到她的短信;頭上高架橋上車輛過往好像頻繁起來,天快亮了?嗓子眼疼得要命,千萬別凍出病來;天邊有一點點亮光了,哦,天快亮了。
身上厚厚的羽絨服感覺象紙一樣薄;耳朵凍得不知道還在不在,賣火柴的小女孩?她腦子裏突然閃過小時候看過的這個童話故事,不禁又哆嗦了一下。
不行,一定不能凍僵,寧可累死也不能凍死。小時候媽媽要她鍛煉身體的時候總是說:不怕,不怕累,不會累死的。
她在原地蹦了幾蹦,感覺效果不好,就圍圍著橋墩慢慢跑起來。她很少跑步,唯有和安戎一起晨跑的那一回,對,那回就是這麽跑的,稍微再快一些。
身體暖和起來,哈哈,勝利在望,天邊那一抹亮光正在快速擴大。哈哈,哈哈哈哈,一個小嬰兒上氣不接下氣的大笑聲劃破寂靜,好像來共襄盛舉,哈哈,哈哈哈哈......。
恩妮突然醒悟到這是她前不久剛設定的手機鈴聲。
她喘著氣,手忙腳亂地去找手機,才發現手機一直攥在手裏,她是把它當作救命稻草了。她快速瞄了一眼來電顯示,隻有一串號碼,沒有名字,不是爸爸打來的。
“喂?”她顫抖地說。
“恩妮”。是一個男生。
她的眼淚一下子湧到眼眶裏,嗓子眼給堵住了。
“安戎”。她嗚地一聲哭了出來。
“怎麽了你?哭什麽?別哭呀你”。安戎在那邊急了,“怎麽了你?”
“我也不知道怎麽就到安徽了”。
“什麽?”
她委屈得大哭了起來,那邊更著急了,說你先別哭,快說,說清楚點兒,我這兒馬上要到機場了。
“你在哪兒呀?”
“在去機場的路上,馬上要飛馬尼拉。你快說出了什麽事了?你現在需要什麽?”
“ 我要回家。”她說。
“ 有人挾持你了?說清楚點兒呀”!那邊幾乎吼上了。
她忽然冷靜下來,她想要是不趕快說清楚,手機裏的電可不多了。趕緊吧。
她說我沒事,我迷路了,我現在在一條高速公路邊上,你能找人來接我嗎?
那邊沒出聲,恩妮等了一會兒,忽然想到要證實一下,她把手機舉過頭對準頭上的高架橋,說你聽,聽到到汽車聲音了沒?
那邊說:“嗯,明白了,告訴我你現在的位置。”
“我不知道我現在的位置。
他說你不是在公路邊上嗎?往周圍看看,有沒有路牌,去拍個照,馬上發到我郵箱裏來,我的電腦郵箱地址你有。
噯。她說。
她從橋底跑出來,焦急地四下看,絕望地想往哪兒找路牌去呀?她聽見安戎在電話裏“喂喂”。
她說我看不見路牌。
安戎說你看看有其它路和公路交叉嗎?
恩妮向四周看看,說右首有一條橫向的路,我懂你的意思了,交叉路口有路牌,我這就去。
他說你快點兒。
那條橫向的路看上去遠在天邊。她把手機關掉,現在用不著它了,得盡量省電。她拔起腿就跑,沒命地跑,想可得跑快些。她已經顧不得累了,過了特別難受的一個坎兒,她發現累其實是可以忍受的。
上氣不接下氣地把照片拍下發送去,她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邊立刻就有電話追過來了,他氣急敗壞地說你的手機怎麽關閉了?啊?!出什麽事了?!
“沒,沒什麽事,手機快沒電了。”她氣喘籲籲地說。
“那你倒也說一聲啊”!!那邊又吼上了。這時恩妮隱約聽見“去馬尼拉的旅客請注意......”的廣播聲。
他要登機了?這時恩妮才意識到花了很長時間才跑到這個交叉路口。
他說你知道過太浩吧?我剛才已經和他聯係上了,他爸是省公安廳的。接下來你跟他聯係,我得登機了,你記一記他的手機號。
她說噯。
他說三個多小時就到馬尼拉了,到了那邊再跟你聯係,你自己小心。現在試試跟過太浩通個話。
她說好。
過太浩親自開了輛吉普過來,她跌跌憧憧地爬上車坐在他的駕駛座旁。車裏的暖氣加上心頭一塊石頭落地,讓她體驗到一種深刻的幸福感,一種那麽實在那麽安全的幸福感。
過太浩有些拘謹,但很快就和她混熟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問:“你怎麽就落在高速公路二頭不著邊兒的地方,從天上掉下來的?不可能,當然也不可能從地裏鑽出來,我好像昨天還在學校裏看見你。你怎麽一大早就在這麽個地方?太離奇了,真是太離奇了,除非…….?”
“跟你說是和朋友吵架了,我自己要下車的。”
“跟老安吵架?那不可能,老安昨天是和我一起去的機場。而且不瞞你說,老安剛才再三交待,一定要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看著你是碰到壞人壞事了,一宿沒睡?”
她說我嗓子疼得要命,不說話行不行?我在你車上打個盹兒行不行?
“當然行,不樂意告訴我沒關係,不過你快跟老安說清楚了,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麽著急。他要我過來,我要是敢說個不字,下回見麵他準敲扁我的腦袋瓜子。”
“謝謝你,真的非常謝謝你們,給你們添了這麽多麻煩”。
“你們?”
迷迷糊糊地睡,嗓子疼得睡著也象是醒著。她發燒了,扁桃腺發炎,二側扁桃腺腫得幾乎合在了一起,連飯都咽不下去。
腦子裏走馬燈似的,全是連貫不起來的圖像和意念碎片,碎片浮在空中無關痛癢,身上的疼痛把什麽都掩蓋掉了。
總有一隻猴子,有時又是一群猴子,跳來跳去跳進跳出;二隻猴子瘋打起來,打得上天入地,假山上樹枝上,山洞裏水泥地上,追打得猴毛亂飛;恩妮五歲,穿花裙子,吃雪糕,雪糕冰涼,好吃極了;猴山周圍沒有樹木遮蔭, 毒日頭熱辣辣烤人,好熱;她仰起頭問爸爸:猴子幹嗎要打架?爸爸說老猴王死了,這二隻猴子在搶王位,它們想當猴王;她說幹嗎要當猴王?不打行不行?爸爸說猴群沒有猴王怎麽行?一大群猴子它們該聽誰的?好多猴子,樹上假山上,懨懨地蹲著好多猴子,都發著呆,事不關己,誰當猴王都沒關係;二隻猴子打累了,一左一右離得遠遠地休息,有遊客議論說這二隻猴子已經打了二天了,還沒決出勝負;一隻猴子,一隻小小的猴子,在唯一的一棵大樹上摘到小沙果似的青色小果子;一群猴子,一大群猴子蜂擁而上,樹枝樹葉嘩嘩往下掉,樹上樹下聚滿了猴子;有遊客在笑,說瞧它們那猴急樣!一個老猴子,意興闌珊離開那樹,一群猴子,一大群猴子跟著散去。樹禿掉了,樹枝樹葉全給扒光,恩妮帶著哭腔說:爸爸,樹要死掉了;一個遊客,有一個遊客說樹是臨時搬來的,死掉了他們再換一棵。
還想吃雪糕,媽媽不給買,爸爸說孩子想吃,就讓她吃;一隻獅子,獨自趴在草地上,安靜得象在睡;二隻老虎,一雌一雄匍匐在一起,一動不動;恩妮說爸爸獅子老虎的王呢?它們聽誰的?爸爸愣了,對媽媽說聽聽你女兒問的問題;媽媽說獅子老虎就聽自己的,獅子老虎是凶猛的猛獸。
爸爸說,千萬不能走近獅子老虎,它們會吃人。媽媽說, 別嚇孩子! 媽媽說飼養員叔叔和獅子老虎不是相處得挺好?把它們的脾性鬧明白了就可以交朋友。媽媽說妮妮你記住凡事要把事情鬧明白,鬧明白了就不害怕。
額上突然觸上來一隻手,把她嚇了一跳;身體重得動不了,嗓子也疼,她無力地睜了睜眼,見爸爸的手壓在她額上試體溫。他說四個鍾頭一次,該吃青黴素了,熱水已經倒好在杯子裏,起來吃。
她說我想吃冰激淩。
爸爸說那就換一杯冰水喝,家裏沒有冰激淩。
吃了止痛片,人好過多了,身體輕得象片羽毛。汽車在黑夜裏飛奔,屠薇的表哥麵無表情地坐在前麵,蠟人似的,臉上忽明忽暗。那個很老的老頭唐老板跟我有什麽關係?把我扯進去幹嗎?開玩笑!我駁你麵子你就報複我了?想報複就報複吧,我又管不到你。
“陰謀!” 羅九陽緊張兮兮的。生場病沒什麽不好,什麽都不往心裏去,人輕飄飄的,好似在雲裏霧裏。陰謀就陰謀吧,不就是這麽回事嗎?
喂,安戎在電話裏吼得好大聲,好凶,他的聲音從電話裏聽好有磁性;過太浩說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老安叫我問清楚,她說你怎麽那麽聽安戎的話?他說我願意,老安是個人才,跟他交朋友等於買了支優質股;奶奶拿塊手絹擦眼角的淚,顫抖地說我弟弟就是被他們害死的,奶奶有時候看上去好老哦,縮在椅子裏,臉皺得象核桃殼。
那天媽媽告訴她要去新疆工作了,她順便問了一句,你幹什麽不回家?媽媽沉吟了良久說,他們太懶了。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因為想到了這個事。爸爸和奶奶成天忙忙碌碌,她回到家來,奶奶連鞋底都替她擦,擦幹淨了才放進鞋架。陽台上的米蘭是爸爸在照顧,他老在那兒侍弄,這盆米蘭長得高大茂盛,比誰家的都好。媽媽不在家,爸爸上班之外買菜燒飯,裏裏外外一肩挑,即使不是最勤勞的爸爸,也八九不離十,媽媽卻說他們懶。
不就是在遊樂場裏不敢坐空中轉椅和雲霄飛車嗎?爸爸也就這一個恩妮看得到的缺點。
爸爸和安戎的媽媽到底是什麽關係,媽媽知道嗎?恩妮不是沒問過媽媽。事實上那晚奶奶哭過之後,她第二天晚上就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聽了以後好像很驚訝,半晌才咕噥出這麽一句謎樣的話;“念了這麽多年,居然念出這麽個結果”。
她說媽媽你也知道這件事?
媽媽說我怎麽會不知道?
她說我不會和安戎好下去了。媽媽說隨你。
媽媽說隨你。—想到這恩妮又翻了個身,脖子一動喉嚨又痛起來,媽媽說這是你自己的事,語氣平靜得讓人心安,哪像奶奶唇顫手抖眼淚汪汪心急火燎的那種樣子。
媽媽,等病好了一定給媽媽打個電話!她感覺睏意襲來。房門開著一條縫,她知道這是爸爸故意留著的,好不時張一張,看她好不好。她有一次問爸爸有沒有安戎媽媽的照片,爸爸很悶地說,沒了,全撕了。 她想再問,爸爸把圍裙一係,下廚房洗菜去了。
叮呤呤......,客廳裏的電話鈴聲穿過半開的門縫進入她半睡半醒的大腦,她忽然就醒了,從熱被窩裏伸出手臂到床頭櫃上拔下正在充電的手機,外麵爸爸“喂喂”了幾聲,把電話掛了,她已經把手機打開。
果不期然,她的“小娃娃”笑了起來。
“喂”?
“恩妮”。
她無聲地笑了,說就知道是你。
他很高興地說,是嗎?
她說天好黑,外麵大概在下雨,你那裏怎樣?天氣好嗎?
天氣好極了,不冷不熱不下雨,這裏正是夏季。隻是天也很黑,快到晚上十二點了,不黑不行。馬尼拉和江灣有二小時時差,你那裏不應該是白天吧?
嗬嗬,她啞著嗓子笑起來,說我睡糊塗了。
他說怪不得聲音聽上去甕聲甕氣。
他們聊了一會兒,恩妮感到嗓子越來越疼。爸爸在房門口走來走去,還探了一次頭,她知道他是想幹涉她要她少說話。
她說昨天的事謝謝你。
他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別跟我說迷路什麽的,我才不信。
她一聽,立刻就焉了,委屈得鼻子發酸。她張了張嘴,發出的聲音象蚊子叫,真奇怪,心裏覺得沒勁,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說不想說那個事,想睡覺,再聊?
再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