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
她不是沒和他肌膚相親過,也不止和他一人擁抱親吻過。象她這樣的八零後,男女擁抱是一個經常玩的遊戲,她甚至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和班裏的一個小帥哥牽過手。但這一次,蓋在手上的這隻手,一點也不讓她覺得好玩。這手在說話,傳遞過來的信息是他們二個都很可憐。她不動,一點也不想和他嬉笑打鬧,這和以前大不一樣。以前每次和男孩子碰碰摸摸都是快樂的遊戲。這手的觸摸很溫暖很平和,在某一方麵就象是父親的觸摸,和她的身體靈魂絲絲入扣,平凡得她什麽念頭都沒有。她的心出奇地平靜,平靜而甜美,這甜美家常得不需要描繪,也描繪不出來。
她忽然非常不忍看到眼淚在他眼眶裏打轉。
她的心亂了,無法承受這份沉重,女人的心是一潭水,一小粒石子可以激起一片漣漪。她沒想到他也會流淚,她不知道男人隻有做事的時候才比女人堅強。她想做些什麽,人一不安就想做些什麽,她忽然看到他勉強地微笑,含淚的那種笑,就慌裏慌張喃喃地說:我,我又沒說你。
他一愣,心情沉重地把手鬆了鬆,恩妮忽然鮮明地感受到了他的委屈,她從沒想到他也會委屈。
她女性的本能讓她不安了,她想營造氣氛,女人都想營造氣氛,她嬌滴滴地嗔怪地說,其實我爸和你媽在插隊的時候關係挺好的,有一年發大水他們在水裏站了一夜呢,你媽居然還 …… 。
安戎立即吃驚地瞪起眼睛,哀傷的陰霾似乎煙消雲散,恩妮看看他,又好氣又好笑,還覺得有點上當,就沒好氣地說,你看我幹什麽?
你也知道他們在大水裏站一夜的事?
那是我爸告訴我的。
你爸可真好,我媽就不行,什麽都不講。
你媽沒告訴你?那你怎麽知道的?
我自己發現的唄,我不是找到了那份報紙嗎?
報紙?什麽報紙?
當年的“朝陽日報”, 專題報道登在第三版,整版篇幅呢。他有些得意地說,還詭秘地一笑。
恩妮就不高興,她說你笑什麽。
他趕快忍俊不禁地說我知道你喜歡把事情搞得清清楚楚,你聽著,聽完保準也會笑。他說“朝陽日報”是我媽她們插隊那地方的一份地方小報,那年洪水退去以後報上登了一篇長篇報道,報道二個革命的知識青年舍身保護大隊賬冊的英雄事跡。不是下大雨嗎?不是發大水嗎?你爸和我媽那天不是正好在大隊裏嗎?二個知青你用腳猜也猜得出是你爸和我媽,他們發現會計室被水淹了,就奮不顧身破門搶救。水越漲越高,為了保護大隊的賬冊不被水淹,嘿嘿,嘿嘿,我媽就懷抱賬冊,站在你爸的肩上,二個人堅持了一夜。黑燈瞎火的他們站在水裏還唱歌呢,慷慨激昂地唱國際歌,唱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他們還向黨表忠心呢,要誓死保衛集體財產;你爸火線向我媽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我媽說黨考驗你的時候到了 …… 。
嘿嘿,恩妮也被逗笑了,說這是登在報紙上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不信下回我把報紙帶來給你看。我把它藏在家裏我媽絕對找不到的地方了。
可我爸說根本就沒有站在肩頭上這回事,那天水漲得是挺高,他們無路可走了,他就讓你媽坐樹上,他自己站在水裏,樹上不是隻能坐一個人嗎?
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媽不這樣說?
不是告訴你了我媽什麽都不講。
如果真象你說的是那樣寫的,我怎麽聽著就那麽荒謬呢。
嘿嘿,安戎又笑,但一轉眼就正色道:這麽顯而易見的不合理,登這文章就肯定不是單純地為了表揚好人好事,而是另有目的。你爸真的說沒讓我媽踩在肩膀上那回事?
我爸的原話是這麽說的:我怎麽會給她踩?
安戎沉下臉,凝神想了想,狐疑地問,你爸還說什麽了沒有?
沒什麽特別的吧,恩妮邊回憶邊說,他說那時你外公調到省裏來當副省長,你媽可以立即調省裏,可是沒走,又在公社呆了半年。你外公是副省長?好大的官哦。
我外公現在是草民。他文革一結束就被定為三種人,差點坐牢,虧得有位老上級保了保,隻開除了黨籍。我外公調中部省,是在發大水之前還是之後?我真粗心,怎麽沒注意報紙上的日期呢?
是在之前吧,發洪水肯定是在你媽又在公社呆了半年那期間發生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快弄明白了,你還知道什麽?
還知道什麽?恩妮努力回憶著,忽然變得吞吞吐吐。她想起一事,不太想說,因為覺得爸爸在這件事上受到了羞辱。子該為父隱,但事實呢?她想萬一隱瞞的決定隻是基於自己狹隘的解讀呢?人是如此渺小如此局限,怎麽能自以為是地不讓事實說話呢?
看到安戎迫切期待的眼神,她就忘了別的,就想有什麽不可以說的?
她說我爸說他原已內定上調省委秘書處,那時候叫革委會辦公室工作,後來政審上出了麻煩被刷下來了。
這樣啊,安戎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豁然開朗的表情,他說這就清楚了,唉,我媽這個人,還沒掌權呢就想濫用權力,捅出這麽大個婁子。不過,她也吸取教訓了。這下我明白了她為什麽老說這件事是她人生的轉折點。她總不給我說具體的,聽得我霧煞煞,他們這些人都這樣。謝謝你幫我搞清了真相,否則我可能一輩子都不了解我媽。
你盡給我說些空洞的,你以為我聽得懂你在說什麽? 恩妮不滿地說。
是是,我就喜歡你這樣,真的,你永遠試圖把事情搞清楚。聽我說,聽聽我的分析有沒有道理。以前我一直搞不明白那場大規模的外調是怎麽來的,問我媽,她不說,怎麽問也不說,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想嫁給你爸。對不起對不起,我胡說八道呢,千萬別當真,你生氣了?
該掌嘴!她假裝嗔道,心裏卻隻有驚訝。過去受奶奶影響她也這麽認為過,居然和他不謀而合。
安戎陪著小心看了她半天,確定沒事了,才繼續往下說。他說其實我猜得也不算太離譜,你爸調省裏,肯定和我媽有關,這你得承認。咱們這兒的官位是上級給的,說是重在表現,其實是從上級眼裏看出來的表現。我媽因為我外公的關係不是有權了嗎?她不是和你們家早就認識和你爸關係也不錯嗎? ……. 我沒往婚嫁那檔子事上想,你別誤會。
他見恩妮一伸手去拿茶壺,以為她不愛聽,嚇得驚弓之鳥似的。
你煩不煩?恩妮說。
那我往下說?他小心翼翼地問,恩妮覺得他沒事找事,就不耐煩,說你煩不煩?
他讀懂了她的表情語調肢體語言,放下心來,說行,那就繼續。
他說我相信我媽是想把你爸一起拉到省裏去。她半年沒走為哪般?所以我說我猜得也不算太離譜。我自己掌嘴行不?他在嘴上抹一下,興致勃勃地往下說,他說我知道寫那篇報道的記者是誰,是他們公社的一個宣傳幹事,我媽在公社呆了半年沒走,就在政治宣傳組上班,就是說,他們根本就是一個辦公室裏的同事。這下你知道我媽膽兒有多大,辦事有多麽肆無忌憚了吧?她居然讓自己的同事替自己寫表揚稿,還登在報上大肆宣傳。 她想達到什麽目的?報上說你爸火線遞了入黨申請書,你爸說當時已內定上調,我想她的目的就是給你爸創造條件,讓他入黨,再把他也調到省裏去,隻是沒想到 …… 。
亂講!恩妮聽明白他的意思了,很是不服。這不是給她爸抹黑嗎?爸想當官?想削尖腦袋往上爬?他在說什麽呢!她說憑什麽你說這是為我爸,你媽造假難道不是為了她自己?為了 給自己 撈取政治資本?她好像走的是從政這條路吧?她好像比我爸更需要政治資本吧?我爸自己都說了,他對從政沒興趣,不是那塊材料。
安戎沉吟一下,也不惱,還挺認真地說,沒準你也對,一個動機的產生不可能沒有自我這個成分,要是她不想嫁 …… ,沒說,我啥都沒說,他急忙澄清,已經有些老油條了,也無暇顧及她,正說到興頭上,不想斷了思路,他說沒準真象你說的她還想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畢竟她那時還默默無聞。哎,我問你,要是連一個晚上站在水裏都是假造的呢?有沒有可能?
什麽?
我是說除了發洪水是真的,其它全是假的,有沒有可能?
你怎麽這樣懷疑你媽?我爸不會幹那種事,放心吧,他沒那麽無恥。
這本來就不是你爸幹的。不過,你也別說別人無恥。我知道我媽把腸子都悔青了,輕狂少年時代幹的荒唐事,你也得允許別人犯錯誤。
你真不象一個兒子,怎麽捉摸起你媽來象捉摸個陌生人似的?
這 …… ,安戎被問住了,卻也不惱,他想了一會兒才說,這真是個好問題,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過。真是的,我是不是在學我媽?怪不得我現在這麽想拿學位,拿碩士拿博士 …….. 。
你想拿碩士拿博士?恩妮吃了一驚,顧不上禮貌顧不上他人感受地打斷他,她的瞠目結舌肯定暴露了一些信息,安戎無聲地笑了笑,似乎還嘲諷地擠了擠右眼。
就我這破成績?他理解地說。
是呀,她直言不諱。
成績好一直是她的驕傲,讀碩讀博一直是她的理想,安戎也考研?這顛覆了她的許多成見。她一直以為讀書的最高境界就是二耳不聞窗外事,沒有長期堅持的一貫努力,也能考研?
安戎似乎覺得很有趣,自嘲地說你瞧不起我?這可讓我很受傷。他說你知道這段日子照顧羅九陽,我有什麽意外收獲?成績上去了!他現在全靠在我身上,什麽都要我照顧,我隻能乖乖地陪他讀書。他不喜歡去上的課我得去,去替他做筆記,回來給他看,夠嘔的,但誰讓我闖禍的呢?隻是這一來,無心插柳,最近幾次我的考試成績一下子上去好多。考研不就是考個成績嗎?現在我又有了目標,繼續努力沒問題,再努把力,也許真能考上。
你考研幹什麽呀?恩妮脫口而出,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居然帶著一絲不快。
安戎目光犀利地看了她一眼,隨即無聲地笑了笑,帶點挑逗地說,為什麽?首先,我想把這個世界上最驕傲的公主追到手,其次 ……. ,喲,你可不能摔勺子,摔碎是要賠的。有一次我摔壞一隻勺子人家要我賠二十倍的錢,憑什麽呀?這已經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而是合不合理的問題,我差點沒跟他們打起來。
打架,又是打架,你怎麽就知道打?說起打,對了 …… ,恩妮忽然想起什麽,一個從來沒有想過要問的問題,這會兒想起,話就到了嘴邊,就猶豫著該不該說。
想說什麽?安戎看出了她的猶豫。
一個問題,不想回答你也可以不答。
說。他鼓勵道。
你撞羅九陽的那一下,到底是無意的還是故意的?
安戎的臉色唰一下變了,一絲厭惡沒有逃過恩妮的眼睛。他也不掩飾,已無從掩飾,整個情緒都低落下去。
恩妮立刻就後悔了,想收回已經來不及。她怪自己怎麽這麽顧頭不顧尾?羅家已經大鬧了很久,雖然聽說已經和解了,但她為什麽要提羅九陽呢?
安戎看著她害怕的樣子,露出愛憐的神色,情緒簡直就是牽在她手裏的木偶。他搭起些大男人的架子說你這個樣子,讓我怎能不滿足你?
她說我真的不想知道了,你們不是已經和解了嗎?
他沉默一會,說不知道說出來是禍是福,你是那麽純潔,我可是一身的汙泥濁水。但是我實在很愛很尊重你重事實的性格,你又是那麽聰明。這樣吧,我要是說了真心話,咱們在這兒把什麽問題都談開了之後,你會不會去見我媽?
這跟見不見你媽有什麽關係?恩妮嗔道,迷惑不解。
我這不是要挾你嗎?他笑著說。
痞子!她氣得罵他,卻也無可奈何。
嗬嗬,他就笑,就說我還是趕快說了吧,免得你反悔。他說我媽多事,非要看錄像帶不可,沒想到歪打正著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了。錄像帶裏錄得清清楚楚,你在場邊一站起來我就發瘋了,專門朝著羅九陽衝過去,為什麽?我現在隻跟你一個人坦白,因為我想狠狠踢他一腳!當然撞他那一下是意外,撞得太狠是因為我當時真是滿腔怒火。這個錄像帶別人看了會覺得他受傷和我無關,但羅九陽肯定是看懂了。他現在已經明白我為什麽那麽照顧他,也不反對晶晶一直去看他了。我們現在是哥兒們,一笑泯恩仇了。
恩妮愣著神,回不過味來,忽然悟到人不管再怎麽驕傲也得回到上天給設下的位置上去,由著性子來隻能得一時的爽,構建美好人生其實取決於如何接受。
嘴突然變拙了,她什麽都說不出來。
結賬的時候,她看似無意地對安戎說:你明天晨跑嗎?
安戎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忙著往外掏錢,突然他停下手,慢慢地抬起頭來。
她羞怯地把頭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