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西

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但人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
正文

晨跑 (原創小說,連載三十八)

(2012-01-26 09:24:16) 下一個

                                       三   

她忽然很想吵上一架,晶晶居然和安戎一起回來,一下子把她置於一個被擺布的地位。也許因為並不真的有病,她居然感到被冒犯了。

就在昨天晶晶還撲進她懷裏尋求幫助,讓她產生救人保護人的良好感覺,今天就帶了安戎來,來拯救她?他們肯定是從羅九陽那兒來的,他們在搞什麽?

她快速縮進被窩,屋裏的燈本來就是亮著的。晶晶悄悄地朝她床邊走過來,在她床邊輕聲輕氣膽戰心驚地說,恩妮,你哪兒不舒服?安戎來看你。

我沒不舒服,裝的。她沒好氣地說。

晶晶立即小跑出去報告,恩妮聽得見安戎說,沒病就好,我走了。

恩妮把被子從臉上拉下來,默默地看著晶晶進屋關門。張合歡又不在,要是張合歡在準是張合歡關門。但是,慢,她看見門又輕輕推開了,張合歡雖然不再風風火火,但仍然麻利地閃身進來。

 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張合歡一進來就膩到晶晶身邊。晶晶是被動的,卻也是配合度相當高的,立刻表現出一份寧靜安詳。她一直把這看作特別迷人的友誼,直到昨天才明白是怎麽回事,明白了就有了不同的視角。她看到張合歡提起每隻熱水瓶掂一掂,又準備洗澡了?

她收回視線,不想赤裸裸地表現出好奇。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從小家裏長輩就給她灌輸別人的事少管為妙。她已經想好怎麽給羅九陽回短信了,伸手從枕邊拿出手機。打拚音的時候不知為什麽思想開起小差,風馬牛不相及地想起麥克教授說過的一句話:內心要是不堅定,做得成什麽事?

一股濃鬱得令人窒息的香水味撲鼻,她抬眼看看,屠薇坐在床上,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正在脫腳上的格菲拉姆皮鞋。屠薇濃妝豔抹,臉上擦的是讓皮膚顯得細嫩的防曬霜,二條假睫毛垂下,睫毛上端還有二條青紫色的眼影。

           對於她這種陣發性的梳妝打扮,恩妮已經有些視覺疲勞,她的眼球已經不會被吸引過去,那隻碩大的LV包看久了也就是那麽回事,和她的身材並不相稱,她今天穿緊身衣褲外套縫滿荷葉邊的娃娃衫,和LV包完全是二種係列,但這不關她的事。

 她收回目光,想完成剛打下的幾句話,可是一看話說得實在不夠婉轉。她把字都退掉,重新來過。羅九陽是羅九陽,她知道對羅九陽說分手得非常小心。晶晶因為膽小可以一味忍讓,而羅九陽受傷後一見人就做出萎頓的樣子,讓人心疼他,她實在覺得他是碰不得的。

她重寫一遍,又退掉,決定什麽也不說了。她的冷淡自然會說話,拖延一陣,讓他覺察——他應該已經覺察到了,由他那方麵決定分手最好。

她忽然非常想離開這間宿舍,離開這些人,她覺得受夠了。是不是該找找輔導員,問問下學期能不能換間宿舍?。

張合歡嘀哩咕嚕在說什麽,好像是哎喲這味兒,熏死人了!這是香還是臭?恩妮注意到晶晶一個人在洗手間裏洗澡,張合歡沒進去,趴著在看電腦,是遵守了諾言的。她昨天還哭成那樣,今天照樣坐得穩穩當當腰背挺直,那麽權威又那麽自信。

“說誰呢你?”屠薇忽然惡聲惡氣地挑釁說,嗓子拔高嗓音又尖又細。她從來不敢這麽對人說話的,今天是怎麽了?恩妮吃驚地看她,發現她剛哭過,一條淚痕隱約留在擦過防曬霜的臉上。

“還敢說我?你什麽東西呀你?!我不嫌你惡心你倒來說我?你一個同性戀你敢來說我?”屠薇歇斯底裏了,她一向情商極高,今天徹底失態了。

“閉上你的臭嘴!”張合歡也火冒三丈,激動中夾雜著一種莫名的焦灼。她低沉的嗓音拔高了也有一份撕裂的尖厲,聽上去也有一份哭腔。她說你再說我就抽你,你傍大款我說什麽了嗎?傍一個比你大四十歲的老頭,你好有臉是不?你拿身子去換別人瞧得起,我偏瞧不起,怎麽了?人活一口氣活一份愛,我有愛,你有嗎?你滿腦子想讓別人羨慕,連動物都不如,動物還顧自己的生命力還顧傳宗接代呢,你們這種人有思想卻成了生命力的反動…….

哈哈哈,屠薇不等張合歡說完哈哈大笑了起來,她說你傳宗接代?你傳宗接代?你傳宗接代?哈哈哈……

屠薇邊笑邊朝恩妮頻頻使眼色,那意思是你瞧你瞧,你看你看。恩妮不理,她不想選邊站。人的事情,她寧可相信蘿卜青菜個人所愛,傍大款的肯定相信大款永遠是大款,動物還尋求安全尋求保護呢,但,人的事情有絕對的嗎?大款真的肯定永遠是大款嗎?

我有愛,你有嗎?張合歡的氣焰被削下去了,但仍然理直氣壯,她說我有真愛我幸福我的靈魂因此升華,你有麵子你也幸福但你的生命力仍然饑渴。錢不就是一張飯票嗎?沒有人捧你羨慕你你哪有那麽大的勁去傍大款?你們這種人活在人造的虛妄中,腦袋指揮身體不是身體指揮腦袋,最真實的本能你們棄若敝屣…….

哈哈哈,屠薇又大笑,說這麽說來你是身體指揮腦袋?還真愛呢,你正常不正常啊?最簡單的一個問題是人家愛你嗎?你想愛幹嗎不找個同性戀去愛?你找晶晶?欺負人家是不是?

誰欺負我?晶晶打開洗手間的門,一團熱氣先她出來,把她遮得若隱若現。她快樂著,剛洗過的頭發濕漉漉冒著熱氣,小臉水淋淋紅得能滴出水來,她幾乎是幽默地說:你們說我呢?

            屠薇和張合歡不約而同地閉嘴收聲,晶晶的好心情是那麽自然那麽無害那麽有感染力,誰要是說什麽那就是蓄意破壞,她們誰也不想破壞它。

             沒事。張合歡對她說。

             恩妮卻鬱悶了,她想羅九陽雖然不斷給我發短信,但晶晶每天都在他那裏,他其實已經把我拋棄了。

              她想我一定要設法換一間宿舍。

 

             第二天遇見麥克教授,是在外教樓外麵,他換上了運動衣褲,短褲下麵二條毛茸茸結實的長腿曬得黑紅。他一見到恩妮就打招呼,總是他主動打招呼,說聲Hi對於一個外國人來說是那麽容易。

            恩妮說麥克,你看到我放在你辦公桌上的作業了嗎?

            看到了看到了,謝謝。

            恩妮覺得理應自己說謝謝,要不是他的提醒她的這個作業基本就是廢品,但她沒說什麽,她敏感地發現麥克在試探她——由一種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細小動作傳達出來的——她可以感覺到,就象十三歲那年在美國的夏令營裏她曾感覺到他喜歡她那樣。他今天和她並肩走在一起了,他平常不這樣,他平常即使和她走在一起也不是這樣的,他平常的那張笑臉是永恒的笑臉,對她對所有人都一樣,親切禮貌,卻是有距離的。

           天氣真不錯,他說。

           是。恩妮點點頭,她有些矜持。麥克手長腳長,走在他旁邊,隻感到他骨骼硬朗,很有些體重,動作卻靈敏得象貓一樣。

           他還在微笑,恩妮總是詫異他那不一定掛在臉上,卻一定在骨子裏的那種微笑,這麽多年了,始終不變,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感覺心情好了起來,教授真是另一種人,好像不食咱們這兒的煙火似的。她很願意和麥克談談天氣,天上沒有幾片雲,這是顯而易見的,她說的和教授說的沒有二樣,沒有衝突沒有對抗隻有和諧。

           她說柳樹開始爆新芽了,麥克說三個星期前我就看到米粒樣的新芽了;她說接下來櫻花就該開了,他說我這幾天聽見二種鳥的叫聲,現在還不知道它們是什麽鳥。

            你換上了運動服?

            是的,我去踢球,和戎他們幾個小夥子踢一場,我不知道你已經不是戎 的女朋友了。

            恩妮立刻說不出話來,女人天生的敏感有時跟動物差不多。她想原來如此,在教授辦公室說過的那番話的確是自己說的,但沒想到麥克的理解直線得一點彎兒也不打。

         她隻消說是或不是,他來的是明的。她更拘謹了,她最終選擇英語作為專業何嚐不是和他有關?積壓在心裏的鬱悶開始消散,使她精疲力竭的和這個人那個人的衝突,忽然感覺不值一提了。

         她矜持著,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不願回答他的問題。但她感覺很好,這個樣子真的很好,一切都挺好。

        麥克說Anny,你非常可愛,要是我請你喝咖啡,你會拒絕嗎?

        Sorry,也許會,恩妮笑著說。

 

        大草坪上稀稀落落有幾個人,都是來踢球的,蹦著跳著在熱身。恩妮說再見麥克。她不想走近足球場,她已經發誓再也不摻合到球隊的任何事情裏去,她發誓從此遠離球隊遠離那些人。她拐上右首一條小路,小路在電化教學樓後麵,小路二邊都是半人高的冬青樹,路麵是碎石鋪成的。

        她邊走邊看冬青樹和大樓之間幾步寬的綠化地,看一株一株的月季,每一株都還是些枝條,修剪過了,頭削平了,株株一般高。她看著,視而不見,心裏裝著麥克,又什麽也不想。大概這一陣碰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一下子消化不了,大腦便自動關閉?總之她什麽也不想。

         但,閑著反而更容易受驚,她一嚇,就嚇得心怦怦亂跳。

         安戎已經停在前麵,穿了運動衫褲,一隻足球裝在網袋裏甩過肩膀貼在背上。路很窄,勉強容二人通過,他要是不停下來,再走上幾步他們就要撞在一起。

          Hi,他說。

         你嚇了我一跳。她埋怨著說。

         我?可真冤,我這一拐進來你就一頭撞過來。不過,對不起,按西方習俗是不是我錯都可以說對不起。發給你的短信收到了?

         短信?不知道,我還沒時間看。

         那,安戎為難地低下頭,用腳尖碾碾地上的碎石頭,說那,你現在看。

         嘿,你人站在這兒,不能跟我說嗎?

         我不是怕你嗎?好吧,說就說,我媽要走了,她想見見你。

         她的心一沉,臉唰地拉下來,幾天以來一直有這個擔心有這個預感,卻在這樣一個時刻從安戎口中直接聽到了邀請。她與其說有些生氣,不如說有些害怕,和安戎的這個事,剪不斷理還亂,一聽說他媽媽來了她就擔心,好象他們並沒有分手似的。但他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她幹什麽要見她?

          她就說,我幹什麽要見她?

          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要你看短信,我寫得可詳細了。我媽請的是你們全家,她一直想找機會見見你們,大家是老鄰居,多少年沒見麵了,她想和你們重逢敘舊。她已經訂好了地方,神州大廈八十八樓中華餐廳,你爸爸答應來,可是你奶奶身體不好來不了,你來不來,你爸要我自己跟你說,他說你自己決定。

         跟我重什麽逢敘什麽舊?恩妮在心裏嘀咕,就會來虛的,說得好聽。但一想到爸爸會去,不免心生猶豫。她想爸爸說讓我自己決定?爸爸和奶奶之間有分歧,當麵不敢說,背後卻多少流露出來。爸爸和安戎的媽媽之間,到底是個什麽關係?

        爸爸答應去了?那他們之間一定不會有恨,恨是很難堅持的,即便曾經有,活生生的生存需求也會將其慢慢消弭。

         可是,出於自愛,她還是不能隨隨便便答應前去。也是出於疑心。她覺得連晶晶和張合歡都說他媽媽很會耍手腕,大家都這麽說,總有道理。

         這請我吃飯本身就挺自以為是的。

         內心糾結著,想任性地說不去,但一看默默站在麵前的安戎期待的樣子,又感覺開不了口。她忽然明白爸爸為什麽要讓安戎來跟她說了,要是爸爸自己來說,她鐵定一口回絕。

          安戎很安靜地站著,非常安靜,什麽話也不說。她有些為難,開始怪自己為什麽這麽放不下,為什麽心裏結結實實塞著這麽多負麵想法。不,她忽然悟到,這其實是情緒,負麵的情緒,強烈自衛的情緒,自卑自傲交雜的情緒,想法其實是次生的,想法可能永遠是次生的。她想,其實一切都是聽來的,沒有一件事我親身參與過,這難道不是更接近事實嗎?

         安戎在偷偷察看她的臉色,她想你幹什麽呢你?你怎麽一句話都不說?換了誰都會勸上二句吧?你不開口,要我開口,你什麽意思?給我出難題是不是?

        安戎似乎立刻就懂了,調皮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嘻嘻地理解地說:決定不了?要我說,憑著一份好奇心去看看,有機會掌握第一手資料有什麽不好?

         恩妮感覺希望落空,原指望找碴和他吵上二句。她想了想,妥協了,很認真地說:是決定不了,在做出決定以前我們應該先談談,有些事情不搞搞清楚我不能去。

        先談談?行行行,就現在?現在能談嗎?安戎一下子高興起來,把足球嘩一下甩到胸前。

         就現在。她說。

         那,你等等,我過去把球扔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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