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西

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但人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
正文

晨跑 (原創小說,連載三十九)

(2012-01-27 17:43:34) 下一個

                                       三            

         雖然是從校園裏直接到這裏來的,一點梳妝打扮的時間都沒有,又大又沉的書包還累贅地背在背上,她還是抽空拚命用手指仔細理了理頭發,又悄悄用牙猛咬了一會兒嘴唇,盡可能咬出一點血色來。

         安戎跑前跑後,心情激動,他去過廚房N次了,開始時恩妮以為他去上廁所,因為廚房和廁所都在店堂後側,門開在同一條窄小的走廊上。

         在討論去哪兒吃飯時,安戎說有二種選擇:去豪華養眼的地方或是去空氣清新的地方,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空氣。越來越多的人熱衷於造房子,高樓大廈林立新鮮空氣變得稀罕。

         結果他們就到了這裏,到了這個離學校不遠的小鎮上。這是一家小店, 才六張桌子,一道布簾子遮住廚房和廁所共用的窄小走廊,安戎在布簾子那兒鑽進鑽出,再一次挑起簾子跑出來時,恩妮忍不住問,你在幹什麽?

        你知道這家店店主的爺爺是什麽人?是替國宴做菜的特級廚師。嘿,這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你是怎麽知道的?

        以前聽人說過,自己從來沒來過,今天想冒個險,這不,成功了,今天的菜準特好吃。為什麽這麽說?因為吃飯不就是吃廚師的手藝嗎?店主我見了,小夥子信得過。聽說他讀到學畢業就怎麽也讀不上去了,把一家老小給急的。可我看得出他一點都不傻,準有他爺爺的基因。好廚師根本就是個藝術家,天造的,學不學數理化無所謂。

       說什麽呢,你跑進跑出的在幹什麽? 

       去他家,把他叫下來,他就住樓上。你瞧這裏一個顧客都沒有,這不新開張嗎?他爹媽借了錢給他租了這個店,小夥子懶懶散散的,這不沒有成就感嗎?咱們推他一把,讚讚他,幫他把潛力挖掘出來。記住,待會兒上一個菜咱們就猛讚一把,反正說好話又不花錢。

         你一會兒功夫怎麽搞出這麽多事來?你得說仔細些,到底在裏麵幹什麽?不搞清楚我沒法照你的話做。

         我喜歡你這樣,真的,非常喜歡你這樣。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跟幫廚說我是晚報美食版的記者,來采訪這家店,完了我就出來坐了一會兒;第二次進去的時候跟著幫廚上樓,跟店主聊了一會兒,我不是記者嗎?我得做些采訪不是?第三次進去的時候我看了一下食材,拍了張幾照,第四次進去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弄冷盤了。   

        這不,來了,這人是幫廚兼跑堂,安戎壓低嗓音說。

        一個民工似的矮小男子右手托了個青花大瓷盤出來,誠惶誠恐地弓身放下盤子,安戎說我嚐嚐。

         他大模大樣地嚐了一口,小幫廚一溜煙跑回廚房去了。

         他說,哎喲,真的很好吃。

         恩妮說你幹什麽呢你?你這不是騙人嗎?

         騙人?安戎想了想說,應該說是愚弄。撒謊是人人做過的事,謊言其實並不可怕,戳破謊言的過程就是認清事實的過程。當然要是太懶,懶得去發現真相,受騙那可怪不得別人。愚弄嘛,不好意思,愚弄人的人自有目的,被愚弄的人也不必然損失太多。象我們今天,我想讓你吃得好一點,店主上了我的當拚命幹活,但,我從心底裏感謝他,我還會給他報酬。第一我會給他掌聲,別小看這個,沒準人家現在非常需要;第二我會稍微多付些錢,我現在沒錢了,要是有,真不在乎多付些;第三,沒準我真的往晚報上投個稿,替他吹噓吹噓,要是真的好,值得寫我真的會寫。我們球隊有個人老爸是晚報編輯。

         還算老實,承認愚弄人,可是別太過份了,你怎麽象個痞子似的。

         嗬嗬,嗬嗬,安戎大笑起來,笑得恩妮莫名其妙。他一看恩妮要生氣,趕快說你也叫我痞子?痞子是我小時候的外號,現在還有人這麽叫呢。我小時候成天闖禍,沒少被我媽關禁閉。她不敢打我,因為我外公明令家裏不許有體罰,她就老關我。我家有個堆雜物的小閣樓,牆上天花板上全是我關禁閉時塗的鴉,現在還在那兒。有時我進去看看,還真佩服我自個兒,那時候怎麽就能畫得那麽好,還有,現在怎麽就畫不出來了呢?

        畫畫要去補習班請老師教的,你沒去過補習班?

        沒有,我什麽補習班都沒去過。我父母要說忙其實也不至於,隻是他們公職在身總有點架子,我媽就從來沒帶我去過什麽補習班。

        你媽怎麽這樣,她還象個媽嗎?恩妮成見很深地脫口而出。

        安戎呆了一呆,盯著新上來的一個菜,半晌不說話。恩妮自知冒犯他了,可是一點歉意都沒有。她有些不安,卻不想去理會。本來就是為了談他媽媽才上這兒來的,不說真話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他。家裏的親戚們一談起他媽媽都怨聲載道,這是事實,他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事實就是事實。

        誰怕誰啊?

         她帶點挑釁地伸過筷子去夾菜。新上來的是一盤糟溜魚片,魚片雪白,配上黑的木耳綠的豌豆,裹在勾得不稠不稀,晶瑩透亮的芡裏。很普通的一個菜,卻做得難以言說的漂亮。她夾起魚片往嘴裏一送,舌頭上觸電般生出一種奇妙的快感,一點甜一點鹹一點辣一點酒香一點蔥香,還有濃濃的魚鮮,各種味道配合得恰到好處,妙不可言。

         這輩子 還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魚片。

         哇,好好吃哦,她讚歎地說,忍不住邀他來吃,怕他不聽,便拿起小勺挖了一勺往他盤子裏送。

         一個普通的菜怎麽能做得這麽好吃?

         安戎感激不盡地看著她往自己盤子裏送菜,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他舒服,人那看不見的靈魂如果也需要吸奶,那她的調皮她的可愛她從內心發出的歡喜,就是滋養他的奶液。

         她說,你吃呀。

         他就笨手笨腳地夾魚片,恩妮好不耐煩,嫌他動作慢。她盯著他的手,見他把魚片送到嘴邊了,也不自覺地微微張開嘴,好像要跟他一起品嚐。

         他就停下手,笑,看著她笑,那塊魚片就停留在嘴邊。她一看他停下就急了,說咦,你怎麽不吃了?他象被敲醒了一樣趕快把菜送進嘴裏。

        好吃嗎?

        好吃好吃,他幅度非常大地點頭,讓恩妮覺得可疑。

        真的好吃?

        真的好吃,好吃極了,我不是說了這小子有天分嗎?怎麽樣?沒說錯吧?

        那你說這菜好吃在那兒?

        好吃在那兒?喲,嘿嘿……,這麽說吧,我又不是美食家,好吃就行了唄。

        恩妮不信任地盯著他,不久就露出又好氣又好笑的神色,他有些慌,又夾起一片魚片吃了,她就冷不防地問,這菜是甜的還是鹹的?

        甜的,喲不對,鹹的,他慌忙說,就知道完了,他傻傻地笑,說我投降我投降,啥滋味也沒嚐出來,這不是光顧著看你了嗎?

        恩妮順手抄起筷子,見他往旁邊快閃,就不扔了。他傻傻地笑,朝她欠了欠身又停下來。她說你不是說還想投稿嗎?就你這樣?

        他說嘿嘿。

        恩妮就順手在餐巾紙上記下菜名和配料,說還是幫你記一記吧,你說隻要是真的好就替他吹,——那個廚師長啥樣我還沒見過呢——你總不會是不真心的吧?

        安戎愣了一下,一時無言。 他低一低眉,一臉孩子氣的興高采烈淡去,換成一份成熟一份溫柔。他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了,他說恩妮,我生命中要是沒有你,我會不會成為一個追逐利益的三流人物?

         恩妮想說說什麽呢你?可是說不出口,什麽話也說不出。她被他的語音語調和那氣場鎮住了,她有些動彈不得。

         他是有些激動的,他顯然有滿腹的話要說而且按耐不住,她默默地溫順地等待著,他突然就打開了話匣子。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把公司賣掉嗎?你知道我賣公司是賠錢的,我是賠錢賣的,知情的人都說我太衝動,但我知道我非賣不可。我的心已經不在經商上了。我下海的時候還是個高中生,我以為我清楚我的人生目標。那時候我很得意,因為我還算成功,我自以為高人一等。但沒想到這種不可一世的感覺是那麽脆弱。你和我分手,你差點沒把我推下萬丈深淵,我才知道我所謂的成功在我心愛的女孩眼裏一文不值。恩妮,你是那麽與眾不同,我周圍的人見到我爹我媽沒有不恭恭敬敬的,雖然這些人除了我爸媽的頭銜之外一無所知。隻有你,一直對我媽曾經犯下的錯誤耿耿於懷,我甚至相信你要是有機會,你會煽她一巴掌。別,別打斷我,煽不煽巴掌那是你的事,我這不就是一說嗎?你那麽恨我媽,你一點也不care 她的社會地位和她手中的權力,你讓我大開眼界。你讓我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血肉之心,什麽是情感的力量。你愛你的家人,我何嚐不是?可是你對自己真實情感的那份尊重,我不及你萬分之一。話扯遠了,我想說的是你要離開我給我的打擊,促使我仔細審視自己,這才發現我要的隻不過是酷和自我炫耀,隻不過想證明自己給別人看。問題是,別人的看法我能控製嗎?不能的話怎麽能成為我的人生目標?你給我上了最好的一課,讓我懂得尊重自己,你讓我明白了人活著要做自己真正有興趣的事,即使那在別人眼裏不值一文…….

         恩妮覺得他說得太多了,心緒不寧的人才會這麽說話,這讓她有些哀傷。她看見小幫廚掀開布簾子又端了盤菜出來,趕快欠起身把安戎麵前的盤子挪一挪,要幫廚把菜放在他麵前。

          這怎麽行,安戎馬上說,你把菜擱她那邊。

          她就乘機說我什麽時候把你的成功看得一錢不值了?我們分手有別的原因,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媽,對嗎?我媽那時也才十幾歲,很幼稚很忘乎所以。我媽曾跟我深談過一次,她並不知道她辦的那件事讓你們家十幾門親戚受到迫害,還有一人自殺,她聽說了也很難受,讓我有機會時向你們道歉。我跟她說了,我沒機會,要道歉你自己去道。 

          所以你媽要找我們吃飯,對嗎?她想幹嗎隨她的便,反正那是她和我爸之間的事。但是安戎,我不想去。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年春節去親戚家拜年,那天在他們家有我們家好幾家親戚,一個屋子的人,熱鬧極了,歡聲笑語我們在樓下都聽見了。可是我們一進去,他們突然全都噤聲,大家都對我們象對陌生人似的,連主人招呼我們都有些勉強。奶奶帶著我們隻坐了半小時就告辭出來了。那件事給我的印象太深了,要知道為了去他們家我父母給我買了新衣服,我奶奶一早起來就替我打扮,在去的路上我們擠公共汽車擠了一個多小時,結果居然沒人理我們,連口熱茶都沒喝上。我跟爸爸說我討厭他們,奶奶就跟我說了你媽的事。她說不怪他們,都怪你媽,要不是你媽指使人調查我爸的背景,製造冤案,親戚們也不會平白無故地挨批鬥被抄家。

          安戎難堪得不行,想說什麽,氣卻憋住了,胸脯一起一伏,喘都喘不動似的。 他雖然一如往常坐得筆直,卻一動不動象根木頭,臉色也陰沉下來。

           恩妮沒料到自己居然會哭。這件事已經那麽久遠,平常偶爾也會想起,但就算當時也沒哭過,以後也沒有哭的氛圍。這已是心上結了痂的傷疤,觸到了有些痛,有些無奈,如此而已。人不都是這樣嗎?千千萬萬文革受害者憶及文革往事時,還有幾個會流淚?

           可是眼淚卻湧了出來,似乎很樂意哭一場,因為他坐在麵前的緣故?一滴淚沿著鼻側流到嘴邊,她伸手去拿餐巾紙,手指碰到了他,他已經搶先抓起餐巾紙遞過來,塞進她手裏。

           小跑堂又來了,端來一盤很香的什麽,小夥子把菜放下,卻沒走,和每次一放下東西就跑回去不一樣。

          怎麽了?安戎垂著眼皮不耐煩地問。

          你們咋不吃?他操著鄉下口音怯生生地問。

          去去。安戎暴躁地說。

          恩妮心想你怎麽這樣?她趕緊把眼睛一擦把臉一抬,好言好語地對小跑堂說,我們說話呢,你老板的菜做得太絕了,好吃極了,你進去和他說。

          小跑堂這才看見她微紅的眼睛,自知造次,頭一縮連話也沒顧得上回就一溜煙跑了。

          恩妮想說安戎你怎麽這樣!一回頭看見他圓滾滾不算大的眼睛裏閃著晶亮的淚花。

         他說,我愛你。

         恩妮感到心上挨了一棒,不知道為什麽會感到挨了一棒,但這一棒是不痛的,隻是非常有力。她的身體甚至微微晃了晃。

         他就伸過手來,捏住了她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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