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 七
在圖書室呆到關門,又找了個燈光還算明亮的走廊坐下來下寫論文,天亮以前她才回到宿舍,倒下眯了一會兒,又趕緊起來把論文打印出來。論文是有格式的,連空邊都有尺寸規定,麥克講明要打印的稿子,她隻能照做。
把論文交上去以後聽了一節課,實在睏得撐不住了才溜回宿舍睡覺。剛一躺下就接到輔導員一個電話,要她到校部去,說領導要找她了解情況。她說我不去,我要睡覺。
一覺醒來天都黑了,掙紮了好一陣才把前前後後的事情回想起來。她看見書桌上有一盒盒飯,旁邊規規矩矩放著一雙餐館使用的有包裝紙的筷子。屋裏沒有人,這盒飯是她們替她買的晚餐?
張合歡常常到外麵餐館買飯回來和晶晶一起吃,今天也替自已帶了一份?一想到她們二個,腦子就有些亂。她睡不下去了,翻身起來,穿著睡衣褲理了理頭發,就坐在床沿上去拿保利龍餐盒。手一摸,餐盒還是熱的。
肚子很餓了,今天隻在早上吃過幾塊餅幹,餐盒裏有清炒蝦仁怪味肉絲和豌豆苗,她替自己倒了一杯熱開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有人在門外摸鑰匙,不知是誰回來了。恩妮摸出手機看了看,顯示有語音留言和一長串短信,她想今天怎麽這麽忙?
門開了,進來的是晶晶,恩妮感覺有些異樣。她看見晶晶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就很禮貌地點點頭。她總覺得有些異樣,好象事還沒完,張合歡呢?
背後沒有張合歡,隻有晶晶一個人,一個勁兒對她微笑,她想這是有什麽事吧?就說:“晶晶?”
晶晶說你醒了?他們叫我來看看你醒了沒有。
他們是誰?
“輔導員領導還有男生好多人。”
“找我幹什麽?噢對了晶晶,本來說好今天陪你去找輔導員的,結果 ….. ,真不好意思。張合歡呢?”
“到學生會開會去了。她跟我說不想分開,保證再也不碰我,我想那就不去找輔導員了。她對我真的很好,就衝著這份好,我也不好意思說不。她以後肯定不會瞎碰我了。這事謝謝你了,給你添麻煩。”
“別謝我,我可擔不起。她對你好你欠她情,真心換真心,可是萬一此心非彼心呢?”恩妮說,又覺得自己多管閑事,她話鋒一轉打聽起自己的事來:“到底是誰找我?什麽事?”
“還不是安戎的事”。晶晶說。
羅家斷斷續續鬧了一個星期了,晶晶說都是因為安戎態度不好。九陽的媽媽本來是不主張鬧的,他們家又不缺錢。九陽他爸原來是想爭個麵子,平常人不在家,偶爾回來當一回爸,遇見兒子被踢傷了沒個表示說不過去。是對方的錯,人家已經認了,不要人家賠錢痛罵一頓讓人家賠個罪也是好的。沒想到現在的獨生子女一點兒聽不得訓,還沒教訓上二句安戎就和他杠上了,下不來台的他一衝動就提出索賠,此話一出,欲罷也不能了,不達目的先就要讓自己手下的人瞧不起。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恩妮不悅地想。他爸的粗野和羅九陽古典式的儒雅真有天壤之別,可是她迷上的卻是古代才子二耳不聞窗外事的那份斯文。眼前的晶晶,溫柔順良得讓她不知作何感想,好像羅九陽是皇帝老子。皇帝老子帶來的龐大利益二個女人可以瓜分,但愛情呢?
見她不出聲,晶晶以為是聽得出神,說得更起勁了。她說本來九陽他媽已經讓九陽教安戎如何低一低頭,讓事情過去算了,還私下答應安戎一分錢也不要他賠。九陽他媽知道安戎對九陽挺好的。誰知道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安戎他媽媽昨天來了。
恩妮一下子打起精神。
晶晶忽然輕輕笑了笑,說真是滑稽得不得了,九陽他爸今天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主動提出什麽都不要了。他說他算看明白了,二個年輕人其實是挺哥兒們的,踢球受傷也是他們有緣份。
什麽?
就是這句話嘛,怎麽回事呀?剛才也是聽張合歡在說,說安戎他媽是個管城市規劃的大官,級別不低,說九陽他爸是考慮到了利害關係。
哎呦,恩妮一聽,心想當時都快打起來了,要是自己替哪一邊搖旗呐喊,那不是傻嗎?
事情解決了?
沒有。晶晶臉上一陰,一臉不高興地說當官的真壞,人家都已經退了,還不肯放過?安戎他媽媽一邊握手言和,一邊又說要看錄像。吵了那麽久學校也沒說有錄像,官一來怎麽全都變了,官大一級下麵的人真象狗一樣。錄像拿出來一看 ........ 。
怎麽了 ?
他們說要殺九陽呢。晶晶忽然文不對題地帶著哭腔說。
什麽?
錄像放出來一看,安戎當時跑過去擦著了九陽的右肩,九陽要往前摔,可是沒一定也站得住。這時那個特招生跑過來倒地鏟球,球離球門很近了嘛,九陽是被踢了還是絆了看不太清楚,反正就摔了,旁邊搶球的也一個跟著一個摔了,都壓在一起,反正安戎一直站著。
是的,安戎是一直站著。恩妮回憶起來。
“他們要你去作個證”。
我能做什麽證?
錄像帶裏你坐在場外一條長凳上,離球門很近,你是唯一的觀眾。
沒錯,是隻有我,可是這關我什麽事?
還不是當官的陰險?張合歡說看錄像這種事應該在小範圍裏進行,但今天整個足球隊的人都來看熱鬧,也不曉得他們怎麽知道的。錄像一放出來特招生馬上就炸了,說誰要是敢跟他囉嗦他就宰了誰,他可恨九陽了,他們家很窮的。
那又跟我有什麽關係,拉我進去幹什麽?
還不是那幫男生。他們說錄像角度有問題,好象是踢了,其實沒踢著,他們都能作證。他們說你坐得很近,你是目擊證人。
我不是,我沒看清,恩妮毫不含糊地說,這不是法庭,我有權力拒絕作證。這時她想起午飯後輔導員給她的那個電話,又想起手機裏有許多短信和語音留言,因為吃飯還沒來得及察看,就拿出手機。
你去嘛,去幫幫九陽,晶晶膽怯地說。恩妮嚴肅凜然的樣子大概嚇著她了。晶晶說他們現在都說九陽存心誣陷,特招生現在反過來要他賠賞精神損失。張合歡說安戎他媽媽真行,搞鬥爭搞群眾運動手法一流,形勢硬讓她給扭轉過去了。
我真的沒看清,哪方要我幫忙都幫不上,恩妮說。“安戎的媽媽”無故又激起了她的火氣,還有隱隱約約的擔心和害怕,雖然她連她的影子都沒見過。
她翻看留言,可不是嗎?都是要她回電的。她找到了輔導員的號碼,手指一動就撥了過去。
她看見晶晶也拿出漂亮的手機,手指一點也撥通了個電話。
“阿姨,我在她這兒,她不肯來。”晶晶輕輕地說。
恩妮這時聽見了輔導員的聲音“喂”?就說我是張恩妮。
“她說她沒看見”。晶晶還在說。
輔導員說你現在就到西二會議室來一趟,恩妮說幹什麽?輔導員說那場出事的足球賽你在場是嗎?
是。
恩妮看見晶晶哭喪著臉,大氣不敢出的樣子,心想她挨訓了?
那你過來把看到的情況向大家說明一下。輔導員說。
她說我坐在場外看得並不專心,我說明不了什麽,我沒看清。
那你也來一下,看到什麽就說什麽。
我不想參與,她直截了當地說,想想不妥,又緩了緩口氣說,對不起輔導員,我真的沒看清,這不是在調解嗎?調解不就是要二邊都接受嗎?隻要二邊肯接受,真相有那麽重要嗎?
你怎麽一點是非觀念都沒有?
晶晶把手機遞給她,說阿姨要自己跟你說。她看著手機不動,為難地想這可怎麽辦?輔導員還在那兒“喂?喂?”,她靈機一動指指自己的手機對晶晶說:我正在和領導說話,也在說作證的事,你跟阿姨說。
說完她就倒回床上,把手機在耳朵上按得牢牢的,一條腿壓上另一條腿,語速也狡猾地放慢。她慢條斯理地和輔導員泡蘑菇,心想最好能泡到晶晶等不及,自動離開。
我偏不出麵。她固執而嬌蠻地想。
隻要真心想做,方法總是能找到的。晶晶稍等了一會兒果然等不及了,對著電話咕噥了二句,就悄悄地走了。
這邊輔導員還在做思想工作,恩妮心想你不就是想完成任務?礙著麵子不好說什麽,她就琢磨著編個頭疼腦熱之類的借口,讓他下得來台。
她就說輔導員我真的不能來,我肚子疼,吃了止痛藥都壓不住。我們女生的事不是不好意思說嗎?
總算把電話掛斷,她長舒一口氣,卻覺得心裏堵得慌。她躺著不動,腦子裏一刻也靜不下來。羅九陽要是完全屬於她,能讓她全心全意地愛撫,那該多好哇。他真象是她前世愛過的人,文弱才子,家道殷實,給女人以希望地愛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他們在一起,他就放手,萬事由著她,讓她掌控所有權力,當然受累也是她自己的事。這一周來他沒少給她發短信,她不回,他就等,這太象他了,這二天連短信都不發了。
心裏有什麽撐著,讓她盡管心酸,卻還能清醒地想下去。她想他是不會為我做什麽的,再愛我也不會為我做什麽,事情要我來做,我做了他是會接受的,可以肯定他會接受我為我們二人所做的一切。但,且慢,他會為了我擺脫晶晶嗎?會為了我違背他父親的意願,和父親起衝突起爭執嗎? 他 現在就不 敢 ……. 。
也許淺意識裏知道會有什麽事發生,她心緒不寧。“安戎的媽媽”老是跳出來打斷她和羅九陽的糾結,她不知道為什麽他媽媽老是在自己心裏打轉,這個人她連見都沒見過。沒錯,她是奶奶嘴裏的惡魔,但,惡魔不也是心造的嗎?關於他媽媽的一切她都是聽來的,包括晶晶說她陰說她厲害,都是聽來的。不是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嗎?既然十根手指伸出來都不一樣長,既然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那,愛恨不也就是各自獨立的,不也就跟起霧一樣,起了,散了,又起,又散,隻要空氣在流通,隻要地球在轉,哪片雲彩會永遠留在天空?
不,不對,人並不是完全獨立的,人要互相取暖;人要幫著自己人,大家互相幫,抱成團,才有力量;人很渺小,人很無奈,人會象樹葉一樣被輿論的風刮得飄來飄去,但,心底裏的那一點點真愛呢?
一想到愛,她又有要發狂的感覺。羅九陽,安戎,怪來怪去都怪安戎。一想到他她就想吵架,跟他吵,朝他大喊大嚷叫,要是可以的話,捶他打他,因為她所有的麻煩都是他造成的。可不是嗎?要不是他硬闖進自己的生活,要不是他那麽強硬那麽固執,她怎麽會變成今天這麽個魂不守舍的樣子?她不傻,她知道安戎對她好,她知道他愛她,可是她有自己的主意。她年輕好勝,她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她的內心——甚至她的外貌——還殘留著奶氣。
忽然,她想起了什麽,驚得動了動,把二隻手抬起來墊到後腦勺下麵。那天,對,那天在足球場上,他穿著白色球衣,跑過來搶球的時候她正好站起來,是不經意的,完全是不經意的,他們對視了一下,在那一霎那他忽然變得狂野,撞羅九陽那一下子誰能說不是故意的?即使不是故意的,也是用力過猛 ……… 。
她知道,她其實一直知道,卻有意無意地希望自己不知道。
現在這個清晰的回憶自己冒了出來,把她衝擊得七歪八倒。她的心被狠狠地敲擊了一下,又酸楚又迷茫,腦子裏一下子湧出許多互相抵觸的想法。小的時候她每次扁桃腺發炎就發燒,一發燒就得在床上躺幾天,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的時候就胡思亂想,什麽孫悟空啦花仙子啦,病好了就全忘了,一無用處。現在她也開始胡思亂想:安戎拉著她,寬大的手上有那麽多渴望,她說我跑不動,他就放了她;後脖頸上的吻來得毫無預警,還來不及反應,羅九陽就滿腔熱情地從背後伸過腦袋,削瘦而滾燙的臉貼上她的臉頰;父親的手落在她的額上,說你在發熱 ……. 。
她覺得自己好可憐 ……. 。
長大後她很少生病,天天忙忙碌碌,一睜開眼就要讀書,胡思亂想的機能早已退化。在這個速食麵的時代,她天天遇到問題,她得為自己解決問題。她痛心而無奈地,不是想到,而是隱隱感覺到,必須向什麽投降。
到校部去,說安戎不當撞人?捍衛公平正義的必定是天使嗎?萬一,隻是說萬一,這個公平正義也是人造的,隻要大風一刮,公平的標準就變了,甚至不存在了呢?
上帝的法則是什麽?是人的天性嗎?是藏在人心最深處的那份愛嗎?
她鼻子一酸,淚水流出來,沿著二側太陽穴滾到枕頭上,渾身的疲累象突然有了出處,一個勁地往口鼻和喉嚨口湧。她渾身癱軟,腦子裏隱約有一群人,爸爸媽媽奶奶外婆老師同學張合歡屠薇,一切相識的人,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表現,愛她又給她壓力。不,也許沒人給她壓力,表現隻是她在心裏給別人立下的標準,不知不覺又套到自己身上。
現代社會豐富的社會生活,千奇百怪的社會現象,已經一次又一次地顛覆了她想當然地為別人立下的標準。
她坐起身,想到羅九陽給她發了那麽多短信,想不能再拖了,該給他個回音。這時她聽見門上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有誰回來了。
“她沒睡”。是晶晶回來了,從羅九陽那兒回來的吧?恩妮並不開心地看著黑黑的門洞那邊晶晶的一隻手臂和一側肩膀,有點厭煩地聽她對門外什麽人說話。一個男生說:“她沒事吧?生了什麽病?你問問她。”
是安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