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西

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但人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
正文

晨跑 (原創小說,連載十六)

(2011-12-28 16:18:46) 下一個

十六

 

 

 開學了,她把PRADA黑裙子打進了行李。這個暑假她是在新疆過的,從新疆回來她幾乎變了一個人。

媽媽換了住處,房子又大又寬暢,比她們江灣的家大多了。臨行前奶奶擔心新疆生活條件差,再三關照她:“吃不慣住不慣就早點回來”。

 媽媽四房二廳的小樓裏有八米高樓頂的印度式客廳和掛了羊毛壁毯鋪了羊毛地毯的新疆式小客廳;她們飯桌上有新鮮的牛羊肉和著名的新疆葡萄新疆酸奶;她喜歡的糕餅點心商店裏都有賣,三天一住,她就把“吃不慣住不慣”這詞兒給忘了,即使提醒也得費勁想一想,很可能一開始大腦就把這個說法歸類於垃圾信息。

 她跟著媽媽參觀已經完全建成了的大廠,幾年前她來玩時這裏還是一塊荒地,媽媽的宿舍樓和辦公樓都在廠區裏,她的豪華辦公室有二大間房加一間純私人使用的小房間,有位男秘書在外麵的大房間裏辦公。

 她說媽媽第一把手很難當嗎?你怎麽那麽忙?媽媽說這個企業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從第一張圖紙做起,累一點也是沒辦法。

        她問媽媽什麽時候可以回江灣?媽媽說大概要等到退休。

         “當廠長可以幹到六十歲,你要到六十歲才回江灣?”恩妮驚叫起來。雖然在家裏看不到媽媽已經習慣了,但一想到麥克說他父母分居半年就離婚,她就覺得這樣分開太久了。

          媽媽好像突然醒悟到這是在和女兒說話,辦公室裏隻有她們母女。這個時候大家都已下班走了,隻有三十來歲的洋博士秘書還在外間等待。晚上有飯局,她幾乎天天晚上有飯局,她在家裏從不燒飯。恩妮到了這裏以後天天跟著媽媽吃館子,每到工廠快下班的時候她就從不遠處的宿舍樓蹓蹋到媽媽的辦公樓裏來。

        “五十歲回江灣也好六十歲回江灣也好,你爸爸都不會有意見,他就是這麽一個人,用老話來說就是通情達理。他有一個家,他很幸福很安全,他沒有無後顧之憂,我也是一樣。人生離不開他人離不開集體,我在這邊這個集體裏工作,我過得很充實;他在江灣工作,他也有集體,他身邊還有你,他不寂寞”。媽媽說。

         “我現在住校了,是奶奶在陪他”。

         “奶奶是要去世的,呸,呸,媽媽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講事實。老人是要走的,這是自然規律,誰也逃不掉。你爸爸不應該要奶奶陪,他應該陪奶奶,你懂媽媽的意思嗎?”

         恩妮想了想說:“不懂”。

         “沒關係,慢慢你會懂的。”

         恩妮很快就厭倦了赴宴應酬,厭倦了聽這個那個陌生人說盧廠長你女兒真漂亮,盧廠長你女兒可比你漂亮多了之類的話。她參與不到媽媽的事務裏去,卻要夜夜笙歌,應對各種奉承。聽多了,她就明白了馬屁其實很容易說出口,除了想討好你是真的,其它可能全是假的。

         她不肯跟著去吃飯了,媽媽說那好吧,我們找個保姆。

         熱亞娜來的那天,穿著傳統的新疆花袍子,頭上紮著頭巾。她的身材比恩妮在江灣見慣的五十多歲的老媽媽要大上一圈,卻根本不是個胖子。她既沒有仆人的味兒也沒有主人的味兒,身上有一種在宗教熏陶下的謙卑又有作為人自然擁有的尊嚴。她立即博得了恩妮的好感。

        “媽媽熱亞娜”,她調皮地如此稱呼她,她說您真的是一輩子都呆在家裏的嗎?

        “是的。我十四歲就結婚了,我生了五個女兒,”熱亞娜說著結結巴巴的普通話,她說她一直在家裏帶孩子,現在她的女兒已經全都嫁人了。

         恩妮很快發現一輩子做家務的熱亞娜很喜歡長時間地呆坐,不做事不聊天也不顯得無聊,媽媽說這一定是因為她習慣於做禱告。她把餘暇都用來和真主說話,換來一份心平氣和和藏在體內的淡淡的喜悅。

        慢慢的,恩妮從熱亞娜口中知道她的丈夫已經去世,她也知道她曾經一直和她婆婆住在一起。“他一直打我,因為我的婆婆不喜歡我”,熱亞娜淡淡地說,就像在談論鄰家的雞毛蒜皮。她說他把賺來的錢都交給他的媽媽,也把我幫人洗衣服賺來的錢拿去交給他的媽媽,我沒有辦法,我就不做工,他拿我也沒有辦法。後來他到外地去賣羊肉串,賺到錢買了一個小房子給他媽媽住。他不要我們了,他也搬過去住,可是隻過了二年我婆婆就心髒病發作過世了。他媽媽一走他也完了,工也不出去做,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睡覺。後來他得了感冒,五十歲不到得了個感冒就死了。

         恩妮覺得很慘,生命的消逝總是令人不能接受,她做出哀傷的表情,想表達一份應有的同情。但熱亞娜十分平靜,就像那不是自己的事。沉默中恩妮見她忽然低了低頭,嘴唇動了動。

        “我也很難過。”恩妮不失時機地懂事地說。

        “他們現在都在真主跟前,感謝真主。”熱亞娜平靜地說。

         熱亞娜那大大的軟綿綿的身軀裏,好像有著鬆鬆軟軟的神經,認命也好悟道也好,她好像並不在意恩妮的反應,也不需要她的同情。這讓恩妮感受到她骨子裏的一份驕傲,在精神世界裏她把她當作外人。

         恩妮略感無趣,甚至感到孤獨,她忽然想到了安戎。真奇怪,安戎後來再也沒和她聯係過,暑假都快過完了,分手已成定局,完全可以忘掉他了,卻又突然想起他來。

         他怎麽一點消息都沒有?就算分手也該有所表示,禮貌總該有吧?不,是她自己提出分手的,她不後悔,她應該這麽做,爸爸和奶奶不喜歡安戎,她怎麽還能和安戎繼續交往下去?看看熱亞娜吧,就是因為婆婆不喜歡,鬱悶了一輩子,糾結了一輩子,一直糾結到丈夫和婆婆生命消逝。她可不想過這樣的一種生活。

 她想起來還沒跟媽媽提起過這事,來新疆以前是想好了要說的,因為媽媽肯定知道梁雪紅的事。但現在她懶得說了,她其實很不情願對媽媽說這事。她和安戎隻是交往了幾個月的朋友,他現在已經和她斷了,再談他已經沒有意義。而且,她就是不願意提他的名字。

   到媽媽這裏來以後一直新鮮著興奮著,一直有身在旅途的感覺,媽媽很忙,沒時間和她說悄悄話,她也沒有願望把自己的私事全講給媽媽聽。她已經長大了,除了留戀父母家裏的三餐和有盡孝的願望,在其他方麵越來越渴望成為自己。她和媽媽親近,她們是母女,也許正因為是母女,她才一直不把安戎的事講給她聽。媽媽也是她最愛的人,愛是多麽的複雜又是多麽的細膩,愛是多麽的個人化。父母樣樣都可以幫她,卻無法幫她愛上誰,愛是無法由別人幫助的。

而恰恰不是別人而是父母,可以扭轉她的愛。

她看熱亞娜還是穩穩地坐著沒有挪窩的意思,就換個話題,告訴她說她要走了,馬上要開學了,機票都買好了。熱亞娜搖晃著腦袋動情地表示著不舍,異域情調的熱情讓恩妮感到陌生,正不知如何應對,手機叮叮響了二下,有短信進來。

她丟下熱亞娜,取來手機翻開一看,人立刻就愣住了。這是怎麽回事?世界上真有心靈感應?說曹操曹操到,短信是安戎發來的。她到新疆來以後第一次認真想到他,就在這一刻!

她倏地瞥一眼他發過來的短信,就一行字:你好嗎?我必須和你談談。

她有些按捺不住,手指飛快地點著字母,拚出來的句子是:我現在在新疆。

回複立刻就來了:學校見,見麵談,我下周返校,等著你。

她盯著手機看了好半天,最後決定就此打住。她記起來了,他說要去查二家上一代的事,還說過什麽?不查清楚不見麵?那他肯定回家去問過他媽媽了,肯定有一套說辭了,見麵要談的肯定是這事了。她對他口中的這件事會是什麽樣雖然有些好奇卻也感到厭惡。現在的人太相信頭腦太相信智慧了,太仰賴機智了,隻要能抓住一點有利的地方就能舌燦蓮花。舌燦蓮花不需要高智商,隻需要有備而來,而且不排斥虛構,說得太投入有時連自己都相信自己的謊言。對這一類的“談談”她該賠上時間去傾聽嗎?就算一時被他說服,晚上睡在床上也會反悔,畢竟現實和天性的力量無法抵擋,因為它們真實。大舅公被迫害致死,奶奶從心底裏厭惡他們家的人,他靠“談談”能改變這些?

他最好什麽也別談,最好不要讓她為他們二家上一代的事表態,那會很不愉快。她希望快快樂樂地分手,他們見麵最好隻談他們自己的事。老一輩那“過去的事”他們畢竟沒有經曆過,沒有經曆過的事談論起來總是抽象和空洞。奶奶無法接受安戎,她必須麵對這個現實。不,她其實不想麵對,她隻想從中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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