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大人們要安排她到新疆媽媽那兒去散散心,奶奶對爸爸嘀咕說小姑娘瘦下去了,你沒發覺?
她自己隻感到渾身無力,日子過得好無聊,吃吃睡睡,睡睡吃吃。
她從充電器上取下手機,家裏越來越像個籠子,她必須找人聊聊。她不肯找丁怡,因為丁怡知道安戎的事,她現在最不願意談起的人就是安戎。
那天羅九陽電話打到她的手機上找晶晶。她翻出晶晶的號碼,按了通話鍵。
“喂?”晶晶的聲音淹沒在背景噪音裏。
“怎麽這麽吵?你在哪裏”?
“在四海路上的露天咖啡,有事嗎?”
“四海路上的露天咖啡?那就是TIM HORTONS 了?真巧,就在我家邊上。你往東邊看,有一棟褚紅色的高層,那就是我家”。
“看到那棟高層了,就是你家?你下來和我們一起喝咖啡嗎?我們剛剛到。”
“你們?‘你們’是誰呀”?
“張合歡呀”。
“你和張合歡?那太好了,等等我,我馬上到”。
她一下子來了精神,她已經快悶出病來了。她用浴鹽擦臉往脖子上撲爽身粉往腋下擦香膏,再取出黑色迷你裙套上。穿鞋時想起涼鞋搭袢壞了,這幾天沒精神還沒出去買,其它涼鞋搬家時圖省事都扔了。她幹脆穿上夾趾拖鞋,學校裏的外籍教師就是這麽穿的。
這一帶她熟門熟路。TIM HORTONS 露天咖啡就是它們店外人行道上三步寬的長形地帶,周圍用半人高的鐵柵欄圍起來。恩妮出家門一拐彎就看見了那一頂頂綠色的遮陽傘,傘下麵的鐵柵欄是黑色的,裏麵全是人。
她和晶晶隔著柵欄親熱地抱抱,晶晶差一點讓她認不出來。晶晶今天梳了個卷曲蓬鬆的發型,大發卷堅固得搖不動;她額前頭發裏別一朵絹花,顏色和身上象牙色的連衣裙遙相呼應。她這一身是如此的高貴,恩妮都不敢隨便稱讚她好看,怕說俗了,流於輕浮。
“從店鋪裏麵繞出來”。晶晶指點她說。恩妮沒想到羅九陽也在,她更不知
道她一路款款走來時,羅九陽戴著墨鏡,隱在暗處,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恩妮和張合歡羅九陽打招呼,羅九陽怪怪的,那通怪電話好像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攪亂了。
她側著身子避開舉著托盤的服務員,到他們桌邊時羅九陽竟站起身來替她拉椅子。他是唯一的男士,他的舉動可以解釋為禮貌,隻是沒人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無緣無故的禮貌。
晶晶說大家想吃什麽?
張合歡就帶頭,點了冷咖啡和巧克力甜甜圈,羅九陽隻要了一杯咖啡,恩妮說我要酸奶,加速凍草莓藍莓木莓。
晶晶點的和張合歡一模一樣。
張合歡話出奇的少,恩妮有點懼怕,她現在越來越捉摸不透她了,她爽朗卻也古怪。隻有一點恩妮看得很明白,——她隻和晶晶要好。
晶晶顯然是今天這一桌的主角,恩妮便乖巧地說晶晶你今天真好看。沒想到這句話說得張合歡高興了,她伸出手替晶晶正了正頭上的花。
晶晶骨骼小小的臉很適合戴大朵的花,恩妮剛想討好地添一句,卻見晶晶一瞅一瞅地偷看羅九陽。恩妮趕快識相地閉嘴,人家這是為誰打扮,還能不明白?
要不要吃這個?晶晶指指自己的甜甜圈問羅九陽。
羅九陽的反應有些慢,思想好象在開小差,晶晶掰下自己的半個甜甜圈放到他的杯托裏說:給你吃半個。
這款甜甜圈是有餡兒的,巧克力漿流出來,沾在晶晶的手指上。
“把手擦擦。”羅九陽細心地注意到了晶晶的手指,拾起餐巾紙朝她遞過去。
晶晶把手指伸進嘴裏,有滋有味地舔了舔, 張合歡立即象個大媽似的哎喲哎喲叫起來,她奪過羅九陽手上的紙巾,象照顧三歲小孩似地要替晶晶擦手指。
恩妮見張合歡對晶晶好成這樣,說不出的不舒服,她別開臉,不期然和羅九陽打了個照麵。
羅九陽帶著變色眼鏡,陽光下鏡片烏黑,他的眼睛秘密地藏在墨鏡後麵,往下耷拉的嘴角卻在訴說什麽,他好像不開心。
她忽然很想和他說說話,在他的那通怪電話裏他們說過話,雖然那通電話在這兒是不能提的,但可以說些別的。
她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麽,便隨口問:“羅九陽,你打過工嗎” ?
這幾天她老想著這個問題,奶奶非常心疼她花掉的那筆錢,嘴上不說,恩妮心裏明白。她想麥克安戎他們沒畢業都自己掙錢了,要是能花自己的錢,是不是就減輕了家裏的負擔?
“幹什麽要打工?”。羅九陽不解地問。
她想這就得給個理由,她說打工可以賺錢,譬如我現在就需要一萬塊錢。
羅九陽和晶晶麵麵相覷,二人都露出迷惑的表情,恩妮自知表達上有些問題,想解釋解釋,卻聽羅九陽說一萬塊錢你父母都不給?
張合歡在椅子上幅度很大地動了動,衝著羅九陽很不滿地教訓開了:“ 行了你,你以為誰都象你一樣是富二代?打工怎麽了?打工好,打工自己賺錢,自己賺錢自己花,靠爹媽很光榮是不是……..”。
羅九陽非常明顯地撇了撇嘴,這是在生氣了。恩妮尷尬極了,想張合歡怎麽這樣!晶晶沒有懸念地大大著急起來,下意識地做一個推張合歡的動作,好像怕他們打起來。其實羅九陽很安靜,除了斜上去的嘴角現出一絲嘲諷,什麽表示都沒有。
“你,你需要錢?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賺錢,但肯定有你的道理。急用嗎?要是急用我可以給,不,是借給你一萬塊錢”。晶晶著急地對恩妮說。
“瞎說!”張合歡喝住她,晶晶的事好像都要她做主。 恩妮的頭一下子炸了,坐立不安。張合歡護著晶晶怕晶晶吃虧?這是哪兒跟哪兒呀?
張合歡卻一扭頭,繼續對羅九陽開火:“人家張恩妮是要工作,聽聽明白好不好?別就聽進去一個錢字,打工除了賺錢還有精神含量,這你懂不懂?恩妮,”她轉回頭來對恩妮說:“你想找什麽樣的工?端盤子行不行?剛才看見一家小飯館在櫥窗裏貼了招聘啟事,要一名臨時工”。
恩妮哭笑不得,直怪自己話沒說清楚, 她的沉默似乎鼓勵了羅九陽,他倏地坐直身體,很有些激動地對著恩妮說:“我們又不是民工,是不是?總不能把自己不當人。你想打什麽工?我可以去問我爸,看他那兒要不要人”。
“我去我去,我爸那兒肯定行。我讓他安排你當秘書,什麽事都不讓你做,就掛個名,好不好?”晶晶急忙搶上來,拚命護著羅九陽。恩妮一愣,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她也急了,本想隨便聊聊天,卻變成了乞求施舍。她不敢亂說話,人家也是好意。她就小心地說當然好,太謝謝了,不過我隻想打暑期工,恐怕去不了大公司。
手機忽然響了,從掛在椅背上的晚宴手袋裏傳出來,她一下子舒了口氣,差點要笑了,——運氣不要太好,真是神助。
她優雅地說:“對不起”。
摸出手機時鈴聲已響了好一會,怕對方等不及她匆忙按下接聽,隻聽對方說喂?
是安戎!
她下意識地想站起來,心一慌又坐穩了。這個時候美國那邊是幾點?她抬起手腕,發現沒帶表,有了手機之後常常不戴表。她還是站了起來,慌亂中撞倒椅子,羅彤陽快手替她扶住了。
他們幾個人好奇地偷偷看她,她的慌張肯定寫在臉上了。
她想離開他們到旁邊去,這裏說話不方便。她又不能老讓他等著,就說你那邊幾點?
“現在?半夜二點半。這幾天悲催了,根本睡不著覺。白天開車出去車都撞爛了。不過沒事,人沒事,總算聽到了你的聲音,再大的事也沒事了。真的,真是太好了,這人,怎麽一下子就這麽踏實了啊?”
她邁不動步子,再說通道上擁擠不堪,離開這裏並不容易。她隻好又坐下,眼角的餘光瞄見羅九陽替她推了推椅子,以免她坐空。
她說你還是早點睡吧,我人在外麵,不方便說話。
他說好的,我聽出來了,在大街上是嗎?你別急,二家上一輩之間的事我會查個水落石出,不查清楚不來見你。
“.........”。恩妮眼睛盯著桌麵,手指在玻璃桌麵上劃來劃去。“二家上一輩”這幾個字讓她慌亂激動的心趨向冷靜。親情和愛情,她認為是沒有選擇的,二種情感她都要,一樣也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