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安戎說我媽說我家在江灣市住過,不過我是在中部省出生的。我帶你去我租的地方,很近的,就在學校旁邊。
這是一棟破舊的老房子,沿街,安戎租的房子在二樓。恩妮走到門口站下來說:“這是什麽地方”?
安戎用鑰匙開門,門上有塊金色的牌牌,上寫:大安翻譯有限公司。
這是我的辦公室。你別介意,裏麵可亂得象狗窩。
你的辦公室,這是你的公司?
正是。
媽呀,你好酷。
門一開,恩妮立刻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辦公室?哦,對了,你說是狗窩。”她不可置信地說。
“亂嘛,跟你說過了”。
“說過什麽呀?你這是百分之一百的誤導。見過狗窩嗎?狗窩有這麽髒這麽亂?狗窩裏有堆到天花板的東西?有一地的紙?欺負狗狗不會說話是不是”?
“就是說,我連狗都不如”?安戎哈哈大笑。
恩妮踮著腳尖往裏走,邊走邊追著問:“這是你的公司?你怎麽有公司?這‘大安翻譯公司’是你的公司”?
“現在是我的,以前是和人合股的。這個公司我讀高中時就注冊了。”
“讀高中時就注冊了?你可真另類,你怎麽會想到注冊公司?”
“想倒不是我想的,是我父母的朋友想的,他們為了利用我父母的人脈才把我拉進來的。後來他們二個先後移民了,這公司就到了我名下。本來也就是個空殼公司,可我想幹嘛不運作運作看。反正上學也就是考試前忙一陣,平常與其打遊戲機玩兒,還不如幹點正事。這不,已經有訂單了,我拿到單子就把活兒分派給老師同學,口譯筆譯同聲翻譯什麽都行,咱不是外國語學院嗎?”
“你好另類,你真的好另類,可是你也得把這辦公室弄弄幹淨啊”。
恩妮要他把亂扔了一地的紙張書籍撿起來,他卻去挪沙發上的東西,把紙盒打印紙什麽的都搬開,然後回身來擁她, 拽著她往沙發上倒。恩妮掙紮不從,說:“別,先別,咱們好歹先把屋子理一理呀”。
他就放開她,很開心她說了“咱們”,卻明顯對打掃房間不感興趣。他走到辦公桌那兒看了看,說這兒有好幾份傳真呢,我得處理一下。
恩妮沒意見,她很高興有機會親自動手整理。她自己的家永遠窗明幾淨,但那不是她打掃的,爸爸和奶奶連她插手都不許。她象其它女孩子一樣天生喜歡擦亮一件器皿抹掉一點灰塵,把房間理得整整齊齊。對一個“窩”的愛戀,不是許多男性能體會的。
“你應該去弄個架子,把印刷機傳真機掃描機什麽的都疊起來,象現在這樣到處亂放,人連個插足的地方都沒有。”她說,已經不是商量的口氣,直接就命令上了。她居然在這裏找到了主人的感覺,她很開心。
他很順從地說:“好的”。
“ 我們最好找人把牆漆一漆,現在這個白看上去好廉價,大概隻是底漆吧?我們換個稍深一點的顏色,再掛幅畫,這屋子就好看了。”
“饒了我吧,這租來的房,費那麽大勁幹什麽?這牆不是挺幹淨的嗎?動它幹啥?”
“這倒也是,租來的房,幹嘛替人家白裝修?白就白吧,我幹脆就叫它‘白屋’,挺貼切的”。
“就不能來個更詩意些的?比如愛啊巢啊什麽的?”
“去你的!”
安戎大笑,張開臂膀緊緊擁抱她,帶著她跌進沙發裏。她掙紮著說讓我把收尾工作做完,他卻越抱越緊,他說那麽複雜幹什麽?今天幹淨了明天不是又髒了?
“歪理”,恩妮反駁著,卻也不掙紮了,隻在嘴上不屈不饒地說:“隻見過不愛收拾的,沒見過不愛享受幹淨舒適的”。
安戎把她擁緊了,讓她偎在自己胸前,臉貼在她的頭頂上,輕輕磨擦著她的頭發,半晌,他輕柔地陶醉地說:“恩妮,這是真的嗎?這不是在做夢吧?我怎麽覺得象在做夢似的。”
恩妮伸出手,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晃晃,壓低聲音淘氣地說:“先生,您瞧見什麽了嗎?您沒睡著吧?”
安戎大笑,抱著她就想翻身,就想把她壓在身下。恩妮趕緊拳打腳踢地說:“不要不要不要”。
“好好,不要不要”,安戎喘著,放開她,重新坐好。他把她摟在懷裏輕輕撫摸,壓抑著陶醉著,半晌他說:“恩妮,你將來準備幹什麽?”
“準備考研究生”。
“麥克教授說考研究生不能算誌向,你的誌向是什麽?你準備一輩子吃外文飯?”
“這將來的事,誰說得準?你呢?你不想從事和外文有關的工作?”
“我不知道”,安戎輕輕歎了口氣, “這個問題自從麥克教授問過我以後,就一直在困擾我。麥克說人生是長跑,風雨,變數,艱辛,坎坷,你都不知道什麽在前麵等著你。麥克說人最有價值的部分在內心,內心的真愛能讓人不屈不撓地跑到最後。我小時候夢想到世界各地走走,後來又想當狼狗飼養員,後來又想踢球,現在覺得做做生意也不錯,但有時我想要是明天我的生意垮了,我會在乎嗎?可能一點都不在乎!我到底愛什麽?人活著總有個目的,內心那個看不見摸不著卻能讓我堅持不懈奮鬥一輩子的目標到底在哪裏?這真的很困擾我”。
“麥克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可我就想考研,這有什麽不對嗎?沒錯,研究生都快給考濫了,文憑也不如過去值錢,但這終歸是社會認可的。我同意麥克教授的觀點,讀書不是誌向,是掌握技能。但我掌握了技能以後貢獻社會,這不就是誌向嗎?大家不都是這樣嗎?”
“你可比我踏實多了,不想那麽多。貢獻社會和人生目標有沒有一點點的區別?我想女孩子內心的真愛一定更關乎人,關乎人本身,誌向不誌向的,我想我問錯了。其實夢想,既然叫夢想,就不可能是脈絡太清晰的。你真的喜歡學外文,很喜歡嗎?”
“這個,你要這麽問,那我也糊塗了。我父母要我讀傳媒,當個主持人什麽的,可是我自己選擇讀外語。既然決定了,那就一心一意把書讀好。要說我一點不想當主持,也不是,但我目前的目標就是把書讀好。”
“那倒是,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這麽幹巴巴地聊天,恩妮煩了,她說你送我回去吧,馬上要大考了,還要複習呢,你不是也得複習功課嗎?
“我今天太忙了,明後天才能開始複習,大考前那個晚上看樣子又要熬通宵了。周末過來我們一起複習好嗎?我啤酒都買好了。”
“啤酒?買啤酒跟複習有關係嗎?”恩妮咯咯笑起來,嘲笑這在女孩子看來毫無邏輯的男性思維。安戎一看她笑,立刻自認笨拙,也跟著笑,她的可愛可比解釋意圖什麽的有意思多了。
她說周末我得回一次家,我媽媽從新疆回來了, 呆個幾天又得走。她在那邊負責一個大企業,忙得很,難得回來一次。
他說你稍等,等我發完幾個傳真我們一起走。我媽媽也是在江灣出生長大的,我跟你說過嗎?
“提過一次,你們怎麽會搬到中部省去的?人人都往江灣擠,都想有江灣戶口,你們怎麽反倒放棄江灣戶口搬到外地去?”
“工作調動唄,聽從國家安排吧。”
“我媽媽也是工作調動,我們就都不走。對了,你怎麽想養狼狗?你家有狗嗎?”
“有一隻北京沙皮狗。我夢想有一隻德國牧羊犬,等我畢業有了時間以後一定去弄一隻。你瞧,這就是那隻沙皮狗,名字叫‘麻煩’”。安戎指指用圖釘釘在告示板上的一張照片。
“好可愛的狗狗,你給它洗澡嗎?”恩妮在沙發上跪起來,伸長脖子貪婪地去看那照片。
“我有時間就給它洗,還給它弄吃的,‘麻煩’和我可親了。它是我朋友的一隻母狗養的小狗,我媽開始不準我抱回來,我差點沒弄出點暴力來,實在沒法兒了她才答應的。現在她比我還喜歡‘麻煩’,正好填補她的空巢期了。”
“什麽叫弄出點暴力來?”
“我跟我媽說你不收‘麻煩’我就從咱們家二樓窗戶跳下去,摔不死摔個骨折,那大學也不用考了,在床上躺三個月。我盤算著那樣一來就可以打遊戲機玩了,那一陣我特別喜歡打遊戲機。”
“你媽就妥協了?嗬嗬”。
“她不妥協又能怎樣?誰家養孩子不是最怕孩子有個三長二短?這是她的軟肋,一攻就破。這不,‘麻煩’從此走進了我們家,給我們全家帶來了快樂”。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英明挺偉大的?”恩妮譏諷地說,嘲笑他話裏那份自吹自擂的得意。
“哪裏哪裏,跟著感覺走跟著感覺走,”安戎馬上認輸,很抱歉地解釋說:“我就是非常喜歡,真的是跟著感覺走。不過通過這事我發現人其實是能改變的,人天生有改變自己適應環境的能力,環境變了人的生活習慣就變,這是被動的,也是做得到的。所以,不要害怕追求內心真正喜歡的,把事情做起來即使必須改變什麽那也是為了自己的真心而改變,失此得彼,日子照樣過,還是開開心心的過,即使損失了物質也滿足了心靈。物質總是生生滅滅,心靈才是社會永續發展的原動力。”
恩妮打了個哈欠,從沙發上爬下來說:“我現在,我的真心現在非常非常想看書複習備考,這是不是說明我必須走了?”
“哈哈……,”安戎開心地大笑,“Sorry,把你留得太久了?我快弄完了,最多五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