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西

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但人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
正文

晨跑 (原創小說,連載四)

(2011-12-21 11:06:03) 下一個

 

            屠薇在呼呼大睡,衣服沒脫鞋子也沒脫,紙筆書本攤了一桌一凳,電腦開著,看上去象功課做累了一歪就睡的。恩妮和她的床都靠窗,窗簾早被什麽人卷走了,正午的陽光穿過蒙了灰的窗玻璃,十分耀眼地灑在屠薇的身上。她蜷縮在大太陽裏,二隻手臂向前,象隻正在睡懶覺的貓。

          恩妮也是回來睡午覺的, 屠薇睡成這樣她看著難受,想替她蓋上被子,又怕弄醒她,再說她還穿著鞋子,她看不慣。她想她這麽睡肯定是不冷,我憑了什麽替她覺得冷?她便快手快腳地放下自己床上的蚊帳,皮鞋下地時盡量小心輕放,從窗外傳來的聲音肯定響過皮鞋下地聲,但她相信二種聲音人即使睡著也是分辨得出來的。

          她上了床,脫下衣服和胸罩,換上睡衣。隻有半小時可睡,她也得不厭其煩地做這些事情。她這是講究,屠薇卻說她神經,她說你們城裏人是長在樹梢梢上的果子,長到頂了。

          她把衣服折好,掀開帳門放到書桌上,躺下後發現胸罩還在床上,她提起來往帳門外一扔, 啪嗒一聲,撞上什麽了。

         她趕緊起來看,是一個小瓶子倒了,有酒精味的液體流出來,她撲過去移自己的衣服,才看清這是屠薇的卸妝水,不知怎麽放到了她的書桌上。

        屠薇翻了個身,她以為她醒了,就哎喲哎喲地叫。屠薇睜開眼,睡眼惺忪

地看了一下,沒好氣地說:“哎喲,一瓶卸妝水而已”。

        屠薇把眼睛又閉了起來。恩妮擦幹淨桌子,隨手把空瓶丟進桌下的字紙簍。她想起這是屠薇早晨在用的卸妝水,她被她吵醒以後看見她在卸妝,一時糊塗得不明白是早晨還是黃昏。屠薇有個男朋友,常出去和他過夜。她和恩妮同齡,卻已不屑於交同齡的朋友。

        她自己說的,她隻和恩妮一個人談得來。

       午睡覺淺,要不是看見屠薇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恩妮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睡過。感覺上就是不像睡過,但精神卻是好多了。屠薇見她醒了,啞著嗓子問:“下午是不是上大課?”

     “是的,牛津的O’Brien 教授講莎士比亞”。

        “不考試的吧?”

        “不考的”。恩妮說。

        O.K.,那我不去。”

        恩妮穿好了衣服,從帳子裏鑽出來,看見屠薇打扮了,也動了念頭要穿得好看些,選什麽衣服穿那是互相影響的。她知道時間有點緊,但還是手忙腳亂地換了件好看的衣服。

        屠薇說:“我等你。”

        “你又不去上課?牛津的教授來上課你也不去聽?”

         “管它什麽教授,反正這課不考試。”

          她和屠薇一起出門,一路說說笑笑,談笑間她說父母要她讀傳媒,可她偏要讀外語。屠薇說我跟你正好相反,我覺得入錯門了,當初學英語是想嫁個外國人,沒想到這幾年咱們中國人比外國人還有錢了,有了錢啥不能幹?想住外國那就移民。

         恩妮想起張合歡的那句話,就打趣地說你可別真的追著錢嫁。

         我是個追求愛情的人。屠薇很自豪地說。

         上完O’Brien 教授的課,恩妮直接就朝校門口走,去坐公交車回家。明天是周末,爸爸要她回家吃晚飯,下周她們家搬家。她用不著幫家裏哪怕一點點忙,隻要回家吃頓飯就可以,這是大人的要求,算是和這二十平方米一共才一個半房間的家告別。她們是因為拆遷才得到新房的,奶奶老覺得吃了大虧,她家的地段好,奶奶舍不得離開。

        乘車到了市區,她又轉了一次車。她家在一個高級住宅區,從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這裏住過不少富豪名人,這其實沒什麽,人的事情總是在變,到恩妮出生,這條街上的居民家家都隻能住上二三十平方米以下的房子,廁所和廚房共用,汽車間也住一家人。

        她下了車,腳站在曾經的名店林立的商業街上,這是她度過童年的地方。她的孩提時代最簡單易行的休閑活動是逛街,因為家就在一拐彎就到的樹木林蔭的僻靜小街上。她的家,——正確些說是奶奶的家,房子是她爺爺置下的產業,當初是買了一層的,後來剩下一間——就在這個鬧中取靜辦什麽事都方便的地方,還讓人記起世家的身份,現在被迫要搬走,奶奶幾乎柔腸寸斷。

         弄堂口的大鐵門隻在她剛記事的時候存在過,垃圾箱飄出的臭味卻一直延續到現在。走進弄堂,想到應該憑吊一番,就不太習慣地站了下來。弄堂外二棟美侖美奐三十多層的大廈越過她們弄堂破舊的二層樓房,神氣活現地俯瞰著。她們這房子結實洋氣但畢竟老了矮了衰敗了,實在神氣不起來了。

        她有些傷感,因為這裏的破舊,改革開放二三十年了她早就盼著搬家,盼著住進高樓,這裏早栓不住她的心了。

         她回頭往家裏走,弄堂裏有六棟房,一邊三棟,她家在左邊最後一棟。當年這房子是有景的,後窗對著一個私人俱樂部,後來搬進來的人多了,她們住在二樓做飯就不方便了,廚房在一樓,整棟樓的住戶合用。

        她用鑰匙開了門,一進門看見樓下唐阿姨家的房門洞開著,五鬥櫥上的鉤花台布和立在上麵的熱水瓶,還是幾十年的老樣子。她聽見房間裏有拖鞋踏木地板的踢踏聲,就知道一切還是老樣子。

        她就站住稍等一等。

        唐阿姨跑出來,毫無懸念地一把拉住她,彼此已經熟悉得一切都在不言中,恩妮就跟了她進到她的家裏,象在自己家裏一樣往沙發上一倒。

        “阿姨,你們家啥時候搬?”她問。唐阿姨去開冰箱,冰箱就放在床腳,她身上長及臀部的薄呢長馬甲是奶奶送的。阿姨今天隻拿得出幾隻茶葉蛋。

      “還不曉得唻,條件還沒談攏。”阿姨撈了二隻茶葉蛋出來,恩妮說一隻就夠了。阿姨是看著媽媽懷上恩妮的,又是第一個拎了蘋果去醫院看望剛生下來的恩妮的。但,有一句話怎麽說的?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阿姨我會想你的”。

         “打電話,多打電話,”阿姨感動地說。要哭的樣子。阿姨是從紡織廠退休的女工,也就五十剛出頭,她差一點成了奶奶的過房女兒,恩妮又差一點成了她的過房女兒。是媽媽說過房女兒這種事已經過時了,才讓一切停止下來。

         恩妮到窗下那張方桌上去剝茶葉蛋,阿姨自己坐在大床上。她常常直言不諱地說最喜歡看恩妮,因為“妮妮長得哈好看”。恩妮的長相讓她在工廠同事麵前很有麵子,紡織廠女工的業餘消遣之一就是看美女。現在她坐在床上,又在說了:“這下是真的要分開了,妮妮儂真是長得哈好看,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小姐就是好看,你阿奶家裏以前老有鈔票的…….。”

       “你家老早也是很好的。”

       “跟儂阿奶家不好比,我堂房阿叔倒是做生意的,開過一爿醬油店,文化大革命被他們鬥得唻。不過他們現在好了,兒子孫子都做生意,啊呀對了”,阿姨一拍手,興奮地說:“我有一件事要問你,你記得唐公公嗎?”

        “唐公公怎麽會不記得?”恩妮笑說,阿姨的這位堂兄給過她一個一千美元的大紅包,是她十六歲那年的春節給的。奶奶曾悄悄地說過他們會不會看上我們妮妮了?媽媽說不要瞎,他們要是存了這個心這錢我們就不能要。

         想認過房女兒也是在那段時間發生的事。

       “唐家阿大軋了一個姘頭,跟你一樣大,巧是巧得唻,也是你們第一外語學院的。唐公公叫我不要講,不過講給你聽聽有啥關係?有照片的,照片呢?”阿姨說著,忙著去拉抽屜找照片。

        唐家二個兒子都做房地產,老大腿有些瘸,生了個孩子腿又有些瘸,照顧生了第二胎。奶奶喜歡他家老二,說“沒準看上我們妮妮”的時候老二還沒結婚。

       阿姨找到照片,又找老花鏡,恩妮到外麵公用廚房裏把手洗幹淨回來。阿姨把照片遞給她說:“看看,認得嗎?”

        “我們學校幾千個學生呢,”恩妮咕噥著,看這張女孩的藝術照,像個仙女,妝化得很濃很美,這種照片離本人的真實相貌可能很遠。   

        “這哪能看得出?”恩妮說,心想如果是同歲那應該是同年級,“她是學什麽語種的?”。

         “英文,和你一樣的,巧吧?她的名字叫馬鬼”。

         “馬鬼”?恩妮吃了一驚,注意到女孩耳朵上的三個耳洞,會不會是屠薇?  馬鬼,Margaret,這是屠薇的英文名字。

          但是這張臉畢竟不象。

          她隻好說:“我不認識,我們學校這麽大。”

           踏上上樓的樓梯,恩妮就暗自慶幸馬上要搬家了。她恨死了這座樓梯,又窄又黑,踩上去咯吱作響。她討厭那聲音,討厭這聲音總是出奇不意地刺激她的神經,讓她被迫忍受。

         她用手在門上拍了拍,鑰匙自然是帶著的,但她不高興去拿。鄰居家的和她們自己家的雜物堆在原本寬大的走廊上,遮住了窗子,走廊裏漆黑一片。大家都是住了幾十年的老住戶,摸黑走路已經習慣了,有貓一樣靈敏的感覺。恩妮這會兒不願意摸黑找鑰匙,就拍了拍門,隻要有人在家,誰來開門都是一舉手的事,二十平方米彈丸之地,誰要是正巧坐在飯桌邊,一伸手就能替她開門。

          在家裏她幾乎是另外一個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三個大人照顧她——現在隻有二個,爸爸和奶奶,媽媽前幾年去了外地,——她得適應環境不是?

         奶奶來開的門,手裏替她拿了拖鞋,她甩掉高跟鞋,奶奶忙將鞋撿起,拿到陽台上去擦鞋底。

         家裏大變樣了,家具少了好幾件,大衣櫃用布包了起來;牆上掛的全沒了,掛父母結婚照的地方留下一大方黑黃汙跡。

        恩妮大吃一驚,隨即大大興奮起來,搬家是她此生頭一遭。她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裏走了一圈,驚訝這牆這窗這門竟如此破舊。摘掉了一切裝飾的牆壁灰一團黑一團,十分肮髒;地板和門窗上的油漆幾乎全部剝落,破舊得不堪入目。以前總是抱怨家裏塞滿了家具轉個身都難,現在才發現家具其實掩藏住了許多破敗。

       “阿奶,還有什麽要打包的嗎?我來”。

       “儂不要動,讓你阿爸來弄,小姑娘讀書辛苦。”

        總是這樣,總是特別寵愛她,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常常由不得她作主。她現在很興奮想活動活動, 卻要受某種觀念束縛。

       “我們那個時候哪裏有小姐自己做家務的?”奶奶總是這麽說,“家務是不識字的人做的。”

         問題是,現在誰不識字?

         無事可幹,恩妮隻好爬到小床上去,屋裏隻剩二張小床一隻桌子,連電視機都沒了。恩妮忽然有點不滿,——家裏都搬空了,還非要我回來幹嗎?

          她隻能掏出手機,想找人聊天又怕馬上要吃晚飯。 爸爸已經到樓下廚房裏去了,奶奶正在往臉盤裏倒熱水,這盆水是給她洗手用的,看來馬上要開飯了。這頓飯比平常早了點兒。

         爸爸端進來一鍋飯,又轉身下樓去拿菜;恩妮被奶奶招呼到臉盆前麵去洗手;桌上碗筷擺出來了,飯也在一碗一碗盛出來,這些事都是二個長輩在忙,恩妮碰都不碰,她已經被訓練得很好,——專心到外麵去爭高分,不浪費時間在瑣碎的家務上。

       桌上擺出幾樣小菜,食材很普通,是他們家的家常菜,今天到底有些不同,正兒八經擺出四菜一湯,香蔥皮蛋拌了一個冷盤豆腐;土豆絲切得比棉線粗不了多少;怪味肉絲裏辣椒末紅蔥末碧綠;蔥烤鯽魚渾身一點破皮都沒有,湯是醃篤鮮,盛在一個不大的方碗裏,樣樣小菜量都不大,樣樣都做得精致好看。

       大家坐下來,恩妮和奶奶麵對麵坐了,奶奶的頭發剛從美發廳做了回來,一個個卷都很堅挺。奶奶是每月跑一次美發廳的,這是她堅持下來了的講究。老江灣人重“賣相”,功夫都花在好看上。好看在物質貧乏的年代好歹讓人產生幻想,沒有幻想的人生大概沒人能忍受。

        一頓飯吃得平平淡淡,跟恩妮想的不一樣,原以為要搬家了該說些華麗的話,結果聽到的最多的一句是:“小心骨頭”。她吃鯽魚,奶奶還是不放心。

        早應該想到他們被搬家搞得焦頭爛額,而她完全置身事外的。

        “學校裏還好吧”?爸爸問。

        蠻好”。她頭也不抬。

       “手機作啥老關掉?”

       “上課又不能開手機”。

           她又不敢說你們別老給我打電話。

           鯽魚吃剩下一付完整的骨架子,肚子上的肉她吃,魚頭魚尾他們吃。骨架子沒散沒啥稀奇,奶奶和爸爸做事情一向仔細。她不行,她象媽媽,手笨心粗魚骨頭會卡在喉嚨裏。

         “報紙上講你們學校的副校長貪汙?”

         “噯,真的呢,大家都在講。”

          她沒心思吃飯了,趕快扒完飯,碗一推,想給張合歡打電話。前二天的“江灣日報紙”張合歡也在看,剛剛還發生“疑似屠薇案”, 她有蠻多話要講。

        “水果還沒吃”。爸爸說。

        “嘴巴擦過嗎?”奶奶說。

        她隻好敷衍著吃了二塊泡在鹽水裏的菠蘿。在這個家裏奶奶最有權威,她年輕時在日本呆過二年,雖然私下裏她說那時候去日本很容易的,有錢就行,但這畢竟成了貼在她身上的標簽,總有些不同凡響。

         他們收拾碗筷的時候她縮到小床裏麵去,她盤腿坐在這還能坐坐的地方撥弄手機,靠在牆上背脊冷,她說爸爸再給我一個枕頭。

         爸爸剛拎起裝滿髒碗筷的竹籃頭,他說沒有了,其它枕頭都打包了。奶奶說你下床來,奶奶幫你把被子掀起來折一折,也好當枕頭用。

         她說我自己來。

         鈴聲響了二下,張合歡說:“ 什麽事?”

         她說什麽事,恩妮沒什麽事,隻想聊聊天。她呱啦呱拉地說哎喲麥校長會貪汙被抓起來哦,哎喲他們說他在美國的老婆專門飛回來抓小三哦…….”。

        “麥校長貪汙?。”張合歡說。

        恩妮呆了一下,報紙上都登了,報紙還丟在宿舍裏,她怎麽會反問麥校長貪汙?

        她忽然想到她是學生會副主席,她老早知道她是學生會副主席,想跟她聊這事也是因為她是學生會副主席,不過她沒想到她是學生會副主席她占這個位子她不想隨便表態,她有這個本事把利害關係掂量清楚了才說話。恩妮覺得和她比起來自己象個傻瓜, 就改口說五一長假學生會組織活動?

        “對對,我們今年去小北山登山,經費有限,隻包到一輛遊覽車,要去趕快報名,先到先得,人滿為止”。張合歡非常利落地說回答,也很熱心,她說據我知道名額還沒滿,今年有外籍教師參加,占掉十個座位,名額很有限。你想去的話趕快報名。

         她沒有想去不想去,她隻是碰巧想到隨便問問,就是去也要先找個伴兒。她說你去嗎?

        “我不去。這樣吧,這次活動安戎帶隊,我把他的手機號給你,你自己和他聯係。”

          等等我記一記,恩妮跳下床赤腳跑去拿書包,正在掃地的奶奶受驚嚇地說哪能好打赤腳呢?齷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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