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金發碧眼的外籍教授麥克 . 斯朵兒是個美國人 ,高高瘦瘦,長手長腳,肌肉結實。恩妮一看到他在自己剛發下來的論文上用紅筆批了好幾個Plagiarize抄襲,就傻了。
初次遇到麥克教授是在美國。那年她十三歲,參加在美國舉辦的夏令營。她混在幾十個中國孩子中間遠遠看他,她習慣遠遠地看負點責任的人。麥克是她們夏令營裏美方的教師,她習慣把老師也看作負一點責任的人。那時她還不知道麥克想到中國教書,隻知道他說結結巴巴的中文。。
那一年她已經長得很高,她不知道這算得了什麽,隻知道老是要忍受半夜裏腿突然一抽之後那種心慌的感覺。來到美國,來到這個什麽東西尺寸都大的國家,司空見慣的人和事也變得新奇。
那個傍晚在那個荒島上,他們跟著美國老師在野外紮下帳篷。那是西雅圖郊外的一個島嶼,一個看得見滿天繁星的地方。帳篷搭起來了,篝火燃起來了,火苗竄起幾米高的時候,麥克來坐到她的身邊。
他才三十一歲,已經讀完博士學位,他告訴她他正在申請中國的教職。他說他很愛中國。那時她不懂他從來沒到過中國怎麽會說很愛中國。那時她的耳朵還稚嫩,可以聽見風的吟唱火的歡歌;眼睛也稚嫩,可以看見樹的舞姿花叢中的小精靈。麥克和她互換了E-MAIL地址,她沒法知道別人有沒有,她隻知道第一次有個老師給她E-MAIL地址。她和他互通了好多年的電郵。
報考大學那陣子情形非常混亂,父母要她讀外交讀傳媒,北大清華他們都有膽子去想,高二時她得的一次總分第一燃起了他們巨大的期望,可是她偏要讀江灣第一外國語學院。麥克在江灣第一外國語學院當上了教授,她沒法把這當理由,隻說隻想讀英文。
這個學期她選了他的課,三年級和四年級都可以選他的課,可是她選擇現在就修。他教寫作,她剛交上去的論文,他在第二頁第二段第四段,以及第四頁第一段旁都用紅筆劃出道道,並用英文批了:“Plagiarize抄襲”。
怎麽會這樣?
“抄襲”這二個字實在讓她不服,雖說學生允許犯錯。為寫這篇論文她讀了超過他規定的參考書,她是主動這樣做的,她等待讚許,怎想等來一個“抄襲”。
他說過,抄襲一旦成立,意味著這篇論文不合格。
她捧著剛發回來的論文,追出教室,尾隨在這個肩寬腰細,頭發柔軟的高個子身後,他的辦公室洞是歡迎學生造訪的,當然隻能在規定的時間內。
這裏她來過,大白天百葉窗簾也總是半合著,弄得房間裏陰暗象洞穴,外麵好像永遠天陰下雨。他的辦公桌是學校行政部門淘汰下來的舊桌子,一隻保險櫃質量很好,其它家具都很廉價。
外麵都在傳學校欺負老外不識貨。
“我很喜歡這裏,你的品味很獨特”。她受邀在門口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客套一下,一屋子舊家具讓她浮躁不起來。
“謝謝”,麥克很開心地說,很簡單地聽到好話就開心一下。麥克看她的那種溫柔的眼神她已習以為常,人家說他一看見她就眼睛發亮。
她說我不明白為什麽你說這裏是抄襲。她把論文遞過去。
他臉色徒變,什麽都不加掩飾,瞬間變得冷峻嚴肅。他說你一定是知道的,寫論文必須使用自己的語言。
“我用的都是自己的語言。”她辯白說。
麥克拿過她的論文,翻到第一處批了“抄襲”的地方,又快速看了看其它二處他批了“抄襲”的地方,十分自信地說:“你能肯定?”
恩妮動搖了,她不用去讀,寫過的東西都在腦子裏,但她還是拿過論文翻了翻。那三處“抄襲”有原文的痕跡,她明白了,這就是他嘴裏的抄襲。為了求好求表現她讀了太多的文獻,一個沒注意,文獻中有一二段原文還沒完全消化就寫進了自己的論文裏。麥克怎麽讀得這麽仔細?
“非常抱歉。”她承認道。
“ 沒有關係,你的論文我讀得非常仔細”。
“那麽,會失分嗎?”她不放心地問。驅使她到這裏來歸根結底是為了分數,高分帶給她很多榮譽,她很在意。
“Well,”麥克謹慎地說,變得吞吞吐吐。他並不那麽直白,他非常善於辭令,他說:“我會讓這篇論文過關”。
恩妮舒了一口氣。她不認為這篇論文差,——她下了比做其它作業大得多的力氣。稍微不慎丟掉一點分,她覺得也說得過去。
看她接受了,麥克輕鬆下來,情緒變化顯而易見。他又變成了一個好朋友,友好地說:“天氣真好,馬上有一場足球賽。”
“有一場足球賽?”
“事實上,我是球員之一,我這就過去”。
“那,我也去”。
雨水充沛的江灣市,養護得當的草坪一年四季碧綠常青。許多學生圍在大草坪旁邊,一場較正式的足球賽總是一場盛會。春意濃濃的四月天,花開了草綠了,年輕好動的心被春風吹醒了。
恩妮抱著裝有拉鏈的文件夾,裏麵夾著剛跟麥克討論過的論文,獨自一人朝大草坪走去。她不時朝四周看,希望遇上熟人。來這裏的除了足球愛好者和愛湊熱鬧的,凡是女生基本上都是來當啦啦隊的。
場邊的長椅都坐滿了,有遮蔭的地方也擠滿了人。
如果一個熟人都碰不到,她就準備走了,女孩子沒伴兒是一件淒慘的事情。這時她看見草坪的那一邊,戴了頂草帽坐在一棵樹下的晶晶。
晶晶坐在一大堆男式書包雙肩包登山包旁邊,窄邊草帽上很漂亮地裝飾了花草,她的身子下麵是一大張塑料布,坐在中間的她象一隻小娃娃。恩妮很高興地向她揮了揮手。
晶晶看見了,二隻手同時在二側拍了拍塑料布。
球賽還沒開始,場上有幾個運動員在暖身, 恩妮踏上草坪,一心想跑快些,穿過草坪到跑到對麵去。
小時候學過跳舞,下過腰拉過筋,長大以後也偶爾跳舞,卻不喜歡在戶外跑步。這跑到對麵去算不得跑步。
快到晶晶那邊的時候,有人說:“喔,Anny”,恩妮聽見自己的英文名字,頭一回看見非常紮眼地站在球員們中的麥克,倏地移走目光。
她知道自己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緊靠著晶晶坐下,越發覺得她瘦。晶晶的臉皮又嫩又薄,包在小小的骨架上,肩膀窄而塌,手臂象是透明的,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們同歲,卻象處在不同的發育階段。
跟她說話都不敢大聲,晶晶的嗓子細,恩妮也壓低了聲音說話,否則就顯得粗魯。
球賽開始了,二隊人馬一隊穿紅一隊穿白。羅九陽在場上,這是肯定的,否則晶晶來幹嗎?羅九陽和麥克都穿著紅色球衣,這很好,恩妮坐了晶晶的塑料布,理應和她同聲同氣,支持麥克這一隊她很樂意。
“虧得遇到你,否則就要站著看了。”恩妮搭訕著,想跟晶晶說說話。
“嗯”。晶晶簡單地說。
晶晶的下巴頦抵在膝頭上,雙臂抱膝,目不轉睛地盯著場上。她的男朋友在踢球。恩妮感到有些羞愧,幹什麽去打擾她?
麥克踢起球來有些野,這實在沒什麽特別,學生們跑動起來遠沒有國際巨星跑動起來那麽帥那麽好看,她有些意興闌珊,她是不懂球的,她不想看了,還不如看一會兒書,好歹挨到球賽結束。
她的文件夾裏有影印的閱讀材料,她拿出來,旁邊的晶晶也拿出書來讀。恩妮看到羅九陽在場上跑來跑去,一直在邊線附近跑,球都碰不到。連晶晶都感到無聊了?這球踢的。
晶晶手裏是一本綠皮小書,恩妮還想著熱鬧熱鬧,就問:“你在看什麽書”?
“聖經”。晶晶給她看看封麵。
轟的一聲,安靜觀賽的觀眾突然爆發出一陣彩聲。進球了,是穿紅色球衣的這一隊進的,多好。
“他們進球了”。她對晶晶說。
“感謝主。是主眷顧他們,主聽見了我的祈禱。誰踢進去的?”
“沒看見”。
恩妮放下文件夾,還是看球吧。“我們隊”進球了,“我們”這邊的運動員很得意,她也很得意。
她看見晶晶也放下了書,就又跟她搭訕:“他們都是大三的?”。她知道羅九陽是大三的。
“不都是,各個年級的都有,讓我看看,”晶晶往場上看了一會兒,指著一個穿白色球衣的說:“隻有這個人也是大三的,安戎,看見沒有?”
“那個挺高的人?”
晶晶說:“就是,他是他們隊長。”
恩妮有些佩服晶晶對球隊的熟悉,人她居然都認識。晶晶旁邊堆成小山一樣的男用包包應該都是他們的。她就問:“你替他們看包?”
“嗯,”她說,“這裏有礦泉水,要喝水嗎?”
“不用不用”,恩妮趕緊說。晶晶還是探身取來一瓶水,塞在她手裏。
穿白色球衣的那一隊粉絲似乎不少,每踢得象樣一點就有人高聲叫好,這更增加了恩妮的求勝意識。她想我們必勝,我們開場十分鍾就進球了,他們差遠了。
羅九陽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好久沒起來,恩妮看見晶晶緊張地盯著,嘴裏念念有詞。她為晶晶著急,心想你為什麽不跑過去看看?要是我我就跑過去看看。
白隊的隊長安戎跑過去蹲下來看了看,羅九陽就起來了,跳了跳,不象有事的樣子。球賽繼續。就在這時,一隻球飛過來,正巧傳到安戎這邊,他起跳用頭一頂,進了!球飛入網底。
“嗷,嗷”,一眾粉絲沒命地狂叫,沒錯,那邊的粉絲比這邊多很多。有人說好好,給中國人提氣,氣死那美國佬。
場上麥克失望的表情毫不掩飾地全寫在臉上,毫不在乎給人嘲笑。
“是一比一踢平,又沒贏”。恩妮憤憤不平地對晶晶說。
晶晶無所謂地笑笑。
中場休息了,運動員全往這邊湧,晶晶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抓起浴巾拿起可樂,伸長了脖子等人,有時還踮一踮腳。
羅九陽來了,喘著粗氣,滿麵紅光,人比平常好看多了。恩妮躲到一邊,看晶晶遞給他浴巾遞給他可樂,忽然生出幾分羨慕。
真該有個男朋友了。
有誰撞了她一下,撞得她一個趔趄向前衝,手扶在樹上才穩住身子,文件夾就從手裏掉在了地上。
她叫一聲,轉身一看一眾穿著白色球衣的男生,亂擠亂搶在找自己的東西,她氣壞了,氣急敗壞地朝他們喊:“你們幹什麽!”
大家倐地停下,被她的火氣鎮住了,她掃一眼這些木呆呆的臉,看見安戎也在——好歹她知道他叫安戎——就把矛頭對準他說:“你們推我幹什麽?“
“是我,”一個男生趕緊跳出來聲明,恩妮越過一個肩膀看到那男生,他的確一臉歉意,“我不小心碰的”。
“ 討厭!”恩妮恨恨地咕噥一聲,見安戎彎下腰去替她撿文件夾,也就無話可說。
下半場比賽剛開局白隊就進了一球,這球進得有點不明不白,守門員不知為什麽離開球門沒來得及跑回來。這個進球刺激了場上的運動員,麥克開始左衝右突,他的激烈把大家的情緒都煽動了起來。啦啦隊“加油,中國人加油”的喊聲熱鬧起來,加油聲一麵倒,全是為白隊助威的,誰叫紅隊裏有美國人呢?
恩妮很緊張,“我們”現在落後了,“我們”不能輸。她沒法替紅隊加油,因為喊聲一出口就被對方的助威聲淹沒。麥克橫衝直撞,連續射了三次門都沒成功,不管跑到哪裏安戎都影子一樣緊緊跟到哪裏。漸漸地,恩妮看出門道來了,紅隊除了麥克,全是烏合之眾,麥克被安戎看住以後,紅隊的戰鬥力就瓦解了。
就象羅九陽,下半場也一直在邊線附近跑,怎麽整場比賽他一直在邊線附近轉悠?
她想晶晶該為紅隊祈禱了,現在的一切隻能仰仗上帝。但晶晶的眼神悠遠,事不關己地在遐想什麽,臉上已經露出倦容。
球賽好像成了二個人的比賽,麥克跑到哪兒,安戎跟到哪兒,一紅一白,象二塊配色。二個人都很粗野,麥克的粗野有文明掩飾,安戎的粗野有一點玩笑性質。這時場邊有人喊:“安戎,給他一家夥!”
什麽話!恩妮一聽就生氣了,她想這幫人的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