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
金醫萬五十來歲,身材中上,膚色哲白,眼窩深陷,鼻梁高聳,看起來的確有些像個外國人。但隻要他一開口,你一聽見那一口道地的漢語,對他的‘外國人’成見就打消了。接觸多了之後,白明誌也並沒有感到他有什麽鬼鬼祟祟之舉,卻反而覺得他待人文雅隨和,盡力幫助人。他告訴白明誌許多在此地生活的訣竅:如何上山撿柴,如何生火做飯,如何在海邊抓魚撈蝦,如何在山上撲捉野味,等等。金醫萬每天的勞動任務,是到落星岩的山坡上挖石頭,沿著山路挑到山下一個采石場裏,采石場算是他的管教單位。那天,白明誌早上剛起來,就看見金醫萬的身影閃出門去了。白明誌吃了早飯後出得門來,準備去學校,見金醫萬正挑著一擔石頭,搖搖晃晃地走在下山的小路上,突然,聽見他大叫一聲,後來就連人帶石頭筐子從山腰滾了下來,最後整個人被掛在半山腰的樹枝上。白明誌忙跑過去,見金醫萬已經不省人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兩眼上翻。白明誌記起那天晚上倒在地下的金醫萬嘴角也有白沫,想到這好像不就是人們說的“豬婆癲、羊癇瘋”那種病嗎?白明誌不懂醫,也不知道這種病發作時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心裏有些害怕,就去到采石場的革命委員會,想找個人來看看金醫萬,考慮是否需要送他去醫院。
沒料到的是,在采石場革命委員會正好碰上個特別激進的極左派,名叫馮石頭。他將白明誌表揚了一番,然後說金醫萬是故意躺在地上裝死的。他媽的特務會有什麽病?他自己不就是醫生嗎?他要有病自己早醫好了。他裝死的目的就是想偷懶,不勞動。
於是,馮石頭派了采石場兩個年輕力壯的‘紅小將’,跑到出事的半山腰,解下皮帶在昏迷不醒的金醫萬身上猛抽了一頓。一邊打還一邊念毛主席語錄:“對敵人的憐憫就是對革命的犯罪!”
小將打人功夫深,血肉四濺皮帶飛。白明誌急壞了,看不下去,幾次勸說不要打了,再打他就要死了啊!兩個人打在興頭上,哪裏聽得進去,反而大叫“特務別裝死!”,有幾鞭子抽到了白明誌的腰上……
打了半天,兩個人的手終於抽累了,仍舊未見金醫萬有動靜,感覺這人恐怕不是裝死,是真死了?兩人有些心虛,在金醫萬肚子上狠狠地踢了兩腳,走了。
看看金醫萬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身體,白明誌感到懊惱不已。我這麽做不反而害他挨了一頓多餘的打麽?本來他就是個病人,又被打得這樣,真是可憐。這時,金醫萬已經慢慢蘇醒過來,隻知道自己又犯癲癇病了,卻不懂為什麽滿身酸痛,不能移動。便拚命地動了一動,不料這一動反而牽扯全身一陣劇痛,又痛昏過去。
金醫萬又病又挨打時,大小便失禁,屎尿拉了一褲子。一股極難聞的臭味散發出來。白明誌心想,看來是不能寄希望於別人了,這麽可憐的人,隻有靠自己來幫幫他吧。反正如今學校也沒有什麽大事,正開始複課鬧革命,自己下午才有課。
白明誌咬咬牙,想辦法將塊頭不小的金醫萬背到了背上,艱難地朝大廟走去。下山的小路很滑,石頭上滿是青苔,白明誌在平地長大,不習慣走這種山路,走一步向下滑三步。如果是自己一個人走,就幹脆躺倒在地當作是坐滑梯滑下去好了。可在背上揹了一個人的情形下,滑梯沒法坐,隻能一步三滑地慢慢磨,磨來磨去,磨了二十幾分鍾,終於跌跌撞撞地捱到了金醫萬的房裏。
給金醫萬換上了衣服,白明誌又到湖邊,把髒衣服洗幹淨了,曬上,回到大廟,燒好一鍋熱水。這時金醫萬才慢慢醒過來,默默地望著白明誌,緊握住他的手,臉上帶著感激的微笑。金醫萬對白明誌說:“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是,像我現在的處境,和我交往恐怕隻能給你帶來厄運……”金醫萬又和白明誌談到他的癲癇病,說是很小時候就有,但幾十年都沒有發作過,直到這次運動。最近更是接二連三地發作。人們傳說他‘瘋癲’,其實就是這個毛病在作祟。金醫萬又說,對這種病是有藥物可以控製的,但目前他是被管製的對象,搞到這種西藥比較困難,他隻能自己到山上采集幾種草藥代替,效果卻不怎麽好。
這天之後,兩人暗地裏成了無所不談的莫逆之交。後來,白明誌托人到
N城去弄來一些醫治癲癇病的藥品,使金的病情得到控製,發作次數少多了。金醫萬告訴了白明誌他傳奇性的身世和過去。金醫萬果真有一半白人血統,他是一個美國傳教士和一個中國姑娘的私生子。五十多年前,美國傳教士就在這個‘落湖廟觀’裏傳教……
金醫萬說,有關他的這段身世,他相信沒有任何人知道,因為這曆次的政治運動中,從未聽別人對他提起過。並且,當初的那個中國姑娘,也就是他的母親,並不是本地人,也從未到過這兒,甚至連金醫萬自己被人收養長大後,在記憶中也完全沒有母親的模樣。收養金醫萬的父母,姓金,是省城的富家子弟,多年前就已去世,死之前將這個秘密告訴了他。當年他十九歲時找到這個‘落湖廟觀’時,那個傳教士也早已不知去向。之後,他借助於養父母留下的遺產,到上海複旦讀完了大學,學的是數理邏輯,畢業後他就自已來到這‘落湖廟觀’,直到現在。“唉,一生已經過了大半輩子啦……”金醫萬歎了口氣。
白明誌笑問他:“你把這麽秘密的事情告訴我,不怕我透露出去嗎?這可是你裏通外國的‘鐵證’呀,連血液都通了外國人,心還能不通嗎?”
金醫萬認真地說,不是我吹牛,這麽多年,我最感到自豪的就是我這看人的本事。我的眼睛毒著呢,一眼把人看穿!我看得準,你是決不會把我告訴你的秘密說出去的。但他又笑著添上一句:“當然,你這樣的年輕人,有理性和明白的一麵,也有幼稚幻想的一麵,就像《牛虻》中的亞瑟一樣。對吧?你要真偶然說出去了,我也能完全賴掉不承認啊,我是那麽好對付的嗎……”
白明誌則對金醫萬談到他的家庭、他的理想、他的愛情、以及這一年來遭遇的家庭變故、戀人離散,女朋友高如雪至今生死不明,音訊全無……
金醫萬聽到高如雪之事後很久沒有作聲,最後說:我講一個親身經曆的故事給你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