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這天正要出門,卻見鄭少青和陳鳴威來找他,說是聽何夢煙說他回來了,怎麽也不告訴一聲,把朋友都給忘了嗎?白明誌連忙說哪裏哪裏,正想著要去少青家裏看望鄭媽媽、鄭爸爸和泰泰呢,他們都好嗎?又問陳鳴威,你怎麽樣?家裏人都好吧?
鄭少青和陳鳴威便先後說,我們兩家還好,還算老天保佑,挨整被批鬥的人是少不了的,死人之事尚未發生。陳鳴威說:“真沒有想到啊!你的家庭出身還算是我們三人中最好的,但卻受衝擊最大……”
鄭少青問:“我聽何夢煙說高如雪的事情已經有著落了,見到她了嗎?”
白明誌搖搖頭說:“先不談這個,談點高興的吧?你們的新工作單位怎麽樣?少青解決了製襪子機器的技術問題嗎?”
鄭少青聽後哈哈大笑:“哪有功夫去搞什麽技術問題,我到那個廠子之後,把我分到宣傳部,管著廣播機,說這才是當前廠裏頭等重要的技術問題。宣傳工具,黨的喉舌呀,擔負著承上啟下,把毛主席和黨中央的聲音傳遍全廠千家萬戶的重要政治任務……”
“那也好,看來廠裏還是挺重視你的……”
“唉,我這新去乍到的所謂知識分子,聽指揮、好說話、沒負擔、勤跑腿唄……這幾個月呀,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每一、兩個星期就來一次的毛主席最新指示……”
鄭少青滔滔不絕地談論近幾個月的‘工作’。
鄭少青所到的襪子廠,位於N城郊區,是屬於寧安紡織廠下麵一個半集體單位。算是他的運氣好,分配去了之後,並沒有真到襪子廠去,而是留在了寧安紡織廠的宣傳部工作,充分利用人才,作好毛澤東思想的宣傳工作嘛,特別是當時的頭等大事:迎接最高指示。
一般來說,毛主席最新指示下達之前的當天下午,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就會鄭重其事地宣布:“全國人民請注意,今天晚上九點鍾,將播放最新的最高指示……”。
然後,鄭少青就得趕快抓緊時間,開始檢查全廠的廣播係統。除了室內的播音放大機器之外,主要是遍布全廠的幾十個高音喇叭。一定要保證線路暢通、音量適中。以確保毛主席的聲音,能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如果發現某個喇叭有問題,鄭少青就像猴子一樣,嗖嗖嗖地往電線竿子上爬,及時地解決問題。
晚上九點鍾到了,廠區裏響起了廣播聲。接著,便是組織稿件、寫文章、改稿子,大播特播一通。然後,又得半夜三更地組織人去20裏遠的N城內,向省革委會報喜、遊行、表忠心。鄭少青和這批人一塊兒坐汽車去,汽車上放上一輛自行車。因為遊行完了之後,他還需要去T省日報報社守著,一直等到將近第二天早上,印有大紅標題的“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報紙印出來了,他便為廠裏買上很多份,騎著自行車,車尾捆上一疊小山似的報紙,啃吃啃吃地連夜趕回廠裏。最後,發報紙,發通訊,將最新最高指示以及左派筆杆子們寫的社論、吹捧文章,及時地分發給全廠職工,以便討論學習。
這種過程每次一折騰就是兩天,風雨無阻。如此搞了好幾個月,歲月悠悠。
“那你呢?在報社……”白明誌轉頭問陳鳴威。
“我幹的事還用說嗎,鄭少青每次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拿到的報紙,不就是我連夜加班趕印出來的嗎?”
嗬,這就是大家分配後將近一年所做的專業工作。看起來,白明誌所在的落星中學還算是最清閑的,山高皇帝遠,風雨隻沾邊。
高如雪拖著沉重的步伐,朝和白明誌第一次約會的那片窪地走去。不過相隔三年,和那時候相比,世界似乎已經顛覆了一次,自己也如脫胎換骨。原來那個單純幼稚的‘如如’再也不複存在。父親死了、表姐瘋了,明誌不見人,萬般無奈時,去他家找他,卻被其姐姐羞辱一番。到學校呢,王安香話中有話,總想探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這幾個月是怎麽過的?如何作了《紅衛司》的幕後指揮,武鬥的背後黑手?為什麽和千層浪談戀愛的同時,又和白明誌談戀愛,後來又和貧農老大娘的兒子談戀愛啊?問完了問題,見高如雪一臉不快,才加上一句:“這些傳說是真的嗎?係革委會向我了解啊!”
不知道為什麽,這些高如雪越不願提起,越是覺得不屑於解釋的‘緋聞’,別人就越想聽。
世界如此大,卻感覺無處可去。不想呆在家裏,呆在那兒就想起父親,想起那天晚上親見父親慘死的情景。那是她那天晚上唯一真正清醒的一瞬間。聽見黑暗中,父親很大的聲音說道:“你們這些學生太嫩了,沒有資格審問我!叫你們的頭頭白明偉,把唐晃給我找來……”
然後,隻聽有人大罵道:“你他媽該死的,看來真得把你給斃了,我們總不能為了保護你這兩個敵人而死吧……”。隨後是“劈劈啪啪”一連串槍聲,朦朧月色下,如雪看見父親高高瘦瘦的身影應聲倒下……後來,她又人事不知了,直到……
正當腦海裏往事連篇、難以解憂之時,突然一雙手從身後悄悄伸過來,將高如雪一下子抱了起來。腦子還來不及反應,心已經被那熟悉而親切的感覺融化了。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隻聽見白明誌喃喃呢呢如同自語:“雪、我的雪,上天入地……找啊找,老天不負我,總算把你找到了!”高如雪一語未發,隻轉身投向愛人的懷抱。
萬籟俱寂,連風兒都停止輕唱,此時無聲勝有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