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白明誌回到家裏,才發現事情比原來知道的還嚴重。
父母搬家了,搬到了隔壁一個小得多的房子。
弟弟白明偉真的是在武鬥槍戰中被打死了,據說兩派開始在湖邊打,後來變成了水戰。一晚上是:月落烏啼,寒夜霜天。槍聲不斷徹夜響,兩派人馬戰猶酣。第二天的《N城早報》上,有一首詩描述這場武鬥:
“革命群眾自殘殺,驚鴻遍野血濺花。快刀亂槍人頭落,大地蒼茫月籠沙。”
第二天,父親在沿湖向北20裏的地方找到兒子背上滿布彈痕、被湖水泡漲了的屍體,母親隻望了一眼,就昏過去了。
白明誌到家時,父母隻流眼淚不說話。二姐白明琳為了不加大父母的悲傷,前幾天憋著淚水未敢暢流,今天見到白明誌,首先對著他痛快地大哭了一場。二姐上個星期才隨單位去樂化農村,要勞動一個月支援‘雙搶’。前天聽到明偉出事的消息後立刻趕回來。得知白明偉是被唐晃派去守高瞻等俘虜而死,當天就找著唐晃大吵了一頓,發誓從此分手永不再見。她是那種嫉惡如仇、恨就恨到底、絕不轉彎的人。
二姐還說到從唐晃那兒聽來的有關高家之事,與小報之言略有不同。二姐說:高瞻已死無疑,那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至於高如雪嘛,聽說是那個千層浪的女朋友,還是那次武鬥的幕後指揮,武鬥之後就失蹤了。二姐說:“我早就認識千層浪,是個有些才華的詩人,但文革以來就開始走火入魔,恐怕就是那個妖嬈的女朋友害成的……她當然囉,要救她的父親嘛,就策劃兩派人武鬥,最後害得兩邊的頭頭都命喪黃泉……真可恨!她倒逃走躲起來了……”
白明琳說到傷心處,對那個從未謀麵的高如雪恨之入骨,咬牙切齒地說:“要不是她,就不會有這場武鬥,明偉也就不會死啊!可憐的弟弟……”說罷又嗚咽起來。
後來,二姐又告訴白明誌,這次家中是禍不單行:北京的二哥聽說也被造反派組織《衛東軍》關起來了。一個多月前,家中來了幾個橫眉怒目、凶神惡煞的人,跑進屋裏,四處抄了一通。說是來找二哥的反革命材料。事後才知道他們是二哥所在的北京裝甲兵學院造反派組織《衛東軍》的。抄家之後,他們又到了母親老家的派出所以及N城朝陽區的居委會去,說是要了解土改時被鎮壓的外公和三反五反時自殺的資本家舅舅的情況。
這幾個調查人員走了之後,朝陽區居委會的人尾隨而至。
“為什麽呢?” 二姐憤憤不平地說:“因為居委會裏有個叫萬水根的禿頭,早就看中了我們家原來住的那兩間房子……過去,因為二哥在部隊裏服務,家裏算是軍屬,居委會對我們還得按照上麵的政策照顧著點兒。現在,二哥出了問題,軍屬的保護傘沒有了,因此,居委會那個萬水根當天下午就來了,對爸媽宣布什麽決定……要他們搬走……”
白明誌奇怪:“那兩間房並不算什麽好房子呀……”
明琳鼻子裏“哼”了一聲:“不算什麽好房子,總比現在這個好吧!這個就是萬水根原來住的房子……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權力雖小,也得利用啊……”
白明誌瀏覽四周,仔細看了看現在這個‘家’,的確比原來房子更破更舊多了。媽媽帶薇薇住的這間,算是主要的一間房,又黑又小,連窗戶都沒有,隻靠一塊小小的明瓦,送進一點點光亮。爸爸住的那半間,就更是又潮、又暗、又破了。二姐的說法也有她的道理:“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權力雖小,也得利用。”本來古人就說:“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嘛,如今這個社會,更被權利和暴力腐蝕得完全變態,麵目全非了。
明琳又說:“占了房子還不算,居委會又勒令媽媽勞動,每天上街掃一小時的地。說她是地主小姐,需要勞動改造思想。每天早上掃大街時,背上還貼上一張寫了‘地主婆’的大紙。開始時,我還真擔心,照媽媽那種自命清高的性格,可能會受不了這種人格侮辱而出事……”
“掃街掃了多久啦?”白明誌問姐姐。
“有好幾個星期了啊……好像她的情緒一直還好,沒事似的,掃街就掃街。每天早上掃完街回來後,洗手洗臉洗身子,換得幹幹淨淨地坐著,仍然看小說,有幾本老小說被《衛東軍》的人抄走了,她就天天看魯迅的幾本書……”
“老爸呢?就帶著小薇薇玩玩?”
“老爸老媽也挺奇怪的,原來不是天天吵架嗎?老媽被勒令掃街之後,兩人倒不吵了,有時候,老爸還去幫老媽掃,他掃起來可有意思了,一邊掃一邊唱京劇《打漁殺家》的那一段……唱些什麽:‘我本當不打漁關門閑坐,怎奈我家貧窮無計奈何。我本是出山虎獨自一個,何懼你看家的犬一群一窩!’……好在是大清早,街上沒人聽見,並且一般人聽見也聽不懂……”
不過,二姐說,這次明偉出事,對兩個老人打擊太大了,不知道能否撐過去啊。又說,她還必須馬上回到勞動的地方去,因此,希望白明誌能在家多住一段時間。
過了幾天,二姐就回到樂化去了。
白明誌覺得,這些在革命浪潮中的小小老百姓們,都很可憐,死去的、活著的、積極的、逍遙的,包括弟弟、爸媽、二姐、自己、同學們,以及二姐所痛恨的唐晃、高瞻、如雪,還有那個禿頭萬水根……是誰之錯呢?老百姓們,其實都像是大海裏的顆顆沙粒,被洶湧澎湃的波浪卷到哪裏,就停在哪兒。新的風浪一來,又不知會被帶往何方。
想到如雪,心痛難忍。白明誌完全不相信這些無稽的傳聞,但是,親愛的雪,你現在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