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校黨委已經癱瘓,學生們徹底解放,唯一的任務就是寫大字報。
1966年8月11日,是萬年千生平最感羞恥的一天。
早上9點左右,他正坐在辦公室裏寫檢討,幾個學生衝進來,萬年千隻認識其中963班一個叫李明的,他大聲地嗬斥萬年千“滾出去,滾到大操場去”。萬年千匆忙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時,背後卻被誰猛推了一下,腳下一滑,打個趔趄,摔了一跤,趕快掙紮爬起來,不料眼鏡卻掉到地上已經摔破了。
沒有了眼鏡,800度的近視眼幾乎什麽也看不清,萬年千隻好將破眼鏡掛在鼻子上,還算勉強能應付。然後,他被李明等推推攘攘地押到了大操場上,發現那兒已經排滿了被批鬥的對象。學校最左的一夥‘革命小將’,正群情激昂,成群結夥,在準備‘黑幫分子和牛鬼蛇神遊行示眾’的革命行動,有幾個人拿著剃頭刀和剪子,在被批鬥的男男女女的頭上亂剪亂剃了一陣。站在萬年千前麵的,是外語係一個混血兒女教授,頭頂上原來一頭漂亮的棕色卷發,隻聽見“喳、喳、喳”幾聲,剃頭刀三下五除二,卷發中央被剃出了一個雪白的大叉叉,十字路口還流出一絲殷紅的鮮血。萬年千實在不忍心看下去,閉上了雙眼。再摸摸自己頭頂,好像也是一個十字叉,不過,好在那兒本來就是個荒蕪不毛之地,沒有幾根頭發,應該看不太出來。想到這點,在心中冷笑了一聲,竟然覺得略感欣慰。
這次批鬥不同尋常,批鬥對象算起來有100多個,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還加敲鑼打鼓,由原黨委書記楊臨時領隊,緊跟著是各係的各級走資派,包括數學係的黨支部書記陳棟梁。然後是各係的教授們,稱之為反動學術權威,再後就是地富反壞右等老一代牛鬼蛇神。楊臨時一邊打鑼,一邊念:“我是資本主義當權派楊臨時……我是……”,他每念一句,旁邊的紅衛兵就帶領一路圍觀的人們高呼口號:“打倒楊臨時,打倒資產階級反革命教育路線……”。萬年千看著正前方,70多歲的張凱陽教授顛顛簸簸地走著,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上海複旦工作的父親,據母親來信說,父親也被揪出來了,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啊?
沿校園一圈遊行完畢,又回到了大操場。此時已是高溫酷暑,烈日當空,氣溫高達攝氏40度。萬年千等一百多個人被強迫跪在滾燙如火的水泥地上。有的學生還將批鬥者的襯衣從背上掀開,讓烈日暴曬,說是:“讓你們的罪行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革命學生們的口號聲和發言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幾小時過去,萬年千感覺神經已經麻木,想移動了一下跪在砂石地上的雙腿,頓時感覺一陣鑽心的刺痛,看看膝蓋上已經血跡斑斑,疼痛難忍,又覺唇焦舌燥,口渴異常,喉頭像要在火爐上烤得要冒煙了,想討杯水喝,卻被旁邊一個不認識的女學生罵了個狗血淋頭。沒有辦法,隻好強行忍耐,盼望今天能趕快熬過這茫茫苦海。
批鬥大會最終以一個老人倒地不起而結束。那是當場被活活曬死的數學係教授,不幸的張凱陽。
經過幾小時的暴曬,萬年千已經汗流浹背,昏昏沉沉。兩條腿尤其是膝蓋處疼痛難忍。那條因小兒麻痹症後遺症而萎縮了的右腿,本來就不靈光,跪了幾小時之後,好像已經完全麻木,根本無法行走。眼鏡上四分五裂的破碎玻璃片也差不多掉光了,兩眼隻見光不見物。這時,組織遊行活動的學生們早已各自散開,不再理睬他這個陪鬥的小人物,他隻好在大操場上停留了好一陣子。正在咬緊牙關摸索著試圖站起身來時,耳邊響起了白明誌的聲音:
“萬老師,你怎麽樣?哇!你的膝蓋上都破了,滿是血啊。快,快,我趕快扶你去醫務室包紮一下……”
這時,萬年千才發現膝蓋上的皮被撕下來一大塊,可能因為跪得太久,血肉粘到了高溫的水泥地上,而自己站起來時突然一撕的緣故。腿上是鮮血淋漓,那塊皮膚卻還血跡斑斑地留在水泥上。萬年千曾經有過血暈的曆史,看見自己慘不忍睹的膝蓋,腦中一片昏眩,但一陣刺骨的劇痛卻又戰勝了昏眩。萬年千從未經受過如此的苦痛,又想到今天精神上受盡了羞辱,不要說平時的傲慢之氣,就連起碼的人格都無處可放。今後在學生麵前如何做人?難怪曆次運動時有人會自殺,‘士可殺,不可辱’啊!萬年千甚至聯想到了林濤濤的自殺……林濤濤當時是否也有類似的想法呢?是否認為是我的冷淡行為羞辱了她呢?像我今天這樣,受此淩辱,真是生不如死啊……想到這兒,大把的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引得旁邊的白明誌也不停地陪著掉眼淚。
兩個男人對哭了幾分鍾,白明誌擦擦眼睛,對萬年千說:
“今天這些人的作為太不象話了,造反派團體和別的同學都不滿意,但也沒有任何辦法,現在……據說中央也有人支持他們……”
白明誌攙扶著萬年千,慢慢朝醫務室走去,又沉思地說:
“唉,可憐的張凱陽教授,在會場上倒下之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我剛才還在醫務室看見他的愛人,她聽到消息後立刻就暈過去了……”
萬年千這才得知了張凱陽已經去見閻王爺的消息,心想自己今天能夠大難不死保住一條小命,恐怕已經算萬幸了。況且,看到也是造反派學生的白明誌扶著自己一路走來,剛才還陪著自己流下眼淚,感覺這人世間雖有無數苦難惡行,但畢竟也還有溫暖存在。這樣一想,心裏好過了很多,腿上的疼痛似乎也消退了不少,腳步加快,隨白明誌來到了醫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