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高如雪默默地回到宿舍,何夢煙和劉景敏也正在談論數學係的大字報之事。
瘦瘦小小的劉景敏,從來就不怎麽笑,今天的表情更是嚴肅:
“這幾個人……真被打成反動學生就完蛋了……”
何夢煙兩眼圓睜,眼光中露出不平:
“難道就憑……我就不相信,就李全保那幾個人說他們是反動學生、反革命小集團,就變成反革命小集團了嗎?即使是校黨委點了名的陳鳴威,楊校長也隻是說他是‘個人野心家’而已……”
劉景敏看見高如雪走進來,說:“曆史上諸如此類的例子太多了!當權者總是這樣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雪你說是吧?”
何夢煙的小園臉繃得緊緊的:“哼,你們別看李全保那麽起勁……對,劉景敏說得對,叫什麽來著?‘欲加罪……’,反正是,要打反動學生,總得有說法,對吧?你們知道李全保有一次說了些什麽嗎……”
高如雪和劉景敏都看著何夢煙,有些莫名其妙,難道如此進步的李全保還能被你抓住了什麽反動言行不成?
何夢煙繼續:“有一次,他到我們的小組會上,擺出一副大領導的模樣說話。不知怎麽說到了‘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一事上。他說:‘人一般都很容易偏聽偏信的。’可能是想說點風趣話來證明他的高見吧,記得他當時指著牆上的主席像說,你們看看主席像,每一張主席像都是稍微側著麵的,一隻耳朵大,一隻耳朵小,大耳朵當然比小耳朵聽見的話更多囉!這就說明,一個人,即使是主席,也不可能絕對的不‘偏聽偏信’嘛……”
高如雪很吃驚:“他真這樣說過啊?”
何夢煙得意地冷笑了一下:“當然!我們全小組都是證人。你們看看,他這一句話,如果上綱上線,嚴重性是不是和他所揭發的‘鄭少青胡亂解釋領袖 的錯誤’差不多啦……嘿嘿,我當然不會像他那樣小人,不過啊,關鍵時刻我就可以給他拋出去……我才不怕他們呢……”
何夢煙說笑自如,劉景敏卻仍然眉頭緊皺,顯得有些沮喪:“你當然不怕,響當當的工人階級出身。如雪也沒關係,你家不是住省委大院麽,我可不能像你們那麽輕鬆,那麽瀟灑……我家裏已經有好幾個四類分子,我可不能再找上一個新右派了……”劉景敏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因為室友和同學們並不知道她和陳鳴威之間的通信來往之事,何苦要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打自招呢?況且,自己和陳鳴威也隻是鴻雁傳書,信來信往。從目前的形勢看來,和這個可能的‘新右派’,還是及早地劃清界限為妙,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和他之間的通信之事。想到這兒,劉景敏便很快地轉換口氣,繼續說下去:“我是說……我們寫大字報時可得注意點,我的情況更是與你們不同,我可不想在這次運動中被打成右派……像我爸爸那樣……”
高如雪沉思了一會兒說:“其實我覺得,這些平時說話中的漏洞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陳鳴威那張題為‘請問校黨委這是為什麽?’的大字報,那張大字報揭露的問題可能觸動了校黨委某些人的神經。別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所謂‘反動言行’,都是留到最後,就是運動結束後,為‘秋後算帳’提供更多的證據而已……”
聽高如雪如是說,劉景敏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何夢煙卻雙眼圓睜,神秘兮兮地說:“秋後算帳!我聽我一個考到清華的同學說,這次運動和過去的不太一樣哦……”
“哪點不一樣呢?” 高如雪和劉景敏幾乎異口同聲。
“我清華的同學說,這次……毛主席是支持造反派的哦……有消息說毛主席寫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馬上就要公布出來了。” 何夢煙掩飾不住心裏的興奮,園眼睛一眨一眨地:“你們說,要是連毛主席都支持向黨委提意見,他李全保還怎麽秋後算帳啊……況且,哼,我也有他的把柄……”說到‘把柄’,何夢煙又得意地冷笑起來。
何夢煙還有好些小道消息,聽得兩個女孩一愣一愣的:“……聽說北京的中學、大學裏,運動搞得很激烈。我的清華同學來信說,他和幾個同學馬上就要到T省來串聯,也就是來煽風點火了。”
果然,第二天就聽說北京的紅衛兵來到了N城,也包括何夢煙的清華同學。他們除了到各個大專院校煽風點火之外,還糾集工人和學生到省委去靜坐示威,堅持要省委書記省長等人對運動表態。
最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整個運動的形勢,確切地講是T省大學的運動形勢,在一夜之間突變,像山間的激流一樣,急轉直下。人們的觀點也突然逆轉:從那天開始,幾乎所有的大字報都把矛頭從反動學術權威移向了黨委,幾乎所有的學生,所有的大字報,都認為自己是‘造反派’。
有一天,高如雪驚奇地發現,數理大樓外牆上那條醒目的大標語,不知道是哪天晚上被重新刷過了一遍,對前麵一句作了更改。原來的標語是:
“堅決捍衛校黨委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打倒數學係陳鳴威、鄭少青、白明誌的反革命小集團!”
如今改成了:
“堅決揭開校黨委內部階級鬥爭的蓋子!打倒數學係陳鳴威、鄭少青、白明誌的反革命小集團!”
看來,李全保等左派人士,對校黨委的態度改變了,對‘三人小集團’的態度,卻仍然一如既往。要打倒反動學生,堅持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