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世界（8）離不了的婚

 

有些人，在生活中與你並行走過多年也不曾留有痕跡。而有些人，即便短暫出現過，卻一生都不能忘。她，一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在我的生活中短暫閃現過，卻永遠沉澱在記憶裏。

那時候，我剛來美國，住在學校附近的大學城，城裏有個中文教會，教會每周五晚上吃飯查經，去的都是學校裏的新來的學生學者和家屬們。教會阿姨每到周末都會打電話給我“貝貝，今晚吃土豆燉肉蒸饅頭早點兒來啊！”那個時候，我還不會蒸饅頭，而先生隻吃麵食，所以我們每周五必去教會解饞。

我和她在同一個查經小組。她比我大幾歲，我們很投緣也很談的來。我落地就懷了孕，第一個就告訴她，她也特別為我高興。我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周末再見到她時，她總是非常羨慕的摸我的肚皮“瞧你多幸福”。我很傻“這有什麽呀，想生就趕緊生唄！”每次，談到懷孕的話題，她都閃過去，眼神中有一種我看不懂的黯然。

她先生是她大學輔導員，她說她17歲一進大學的校門就被他罩牢了，雖然後來也有別的男生追過她，但她最後還是跟了他。他是田徑運動員，人到中年，依然風度翩翩。那個時候，我常去她家，她把和他認識以後的所有照片都精心的掃描備份在電腦上，上千張的照片啊！每一張，她和他都笑的那麽美那麽燦爛。每當談到她和他的從前，她都止不住話匣，仿佛晚霞映照在幸福的腮邊。她似乎總是沉浸在青春的校園裏，一張口就是以前怎樣怎樣。我常很羨慕的說“你家那誰真會照相”她常常很羨慕的說“看你家那誰脾氣真好”於是，我們倆常常會異口同聲的哈哈大笑“換夫啦，換夫啦！”

那是非常難得友誼和緣分，我們都異常珍惜，我們常常感歎要是我們兩家人能夠一直這樣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該多好。偶爾，她會問我一些簡單的18+的問題，我從來都是如實相告。我也有好奇心，也想知道她的答案，但她從來都隻是提問，卻從無下文。我個性如此，你問我就答，你不說我不主動問，所以也就由著她去。

那個時候，隻要不下雨，我和她差不多每天晚飯後都會在學校附近的小公園裏見麵，我會挽著她的胳膊，一起沿著小公園的河邊散步，聊東聊西。我先生則總是帶著一本書，坐在小公園的木椅上，享受著清風拂麵一個人讀書的安靜。她先生卻很少會露麵，每次問起，都是在實驗室裏忙，匆匆吃完晚飯又回去加班。我和她都心無旁騖傻傻的過著開心的日子，我一直都以為她和我就是兩個copy，生活完全一樣，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我們相約好一起去遊泳，我教她。約好的時間過了很久，她卻還沒露麵，我手機打過去過了很久電話才被接通，就聽見她急匆匆的說“等會兒我打給你”，線的那頭，非常嘈雜的夾雜著她先生的吼聲和罵聲。我預感到有些不對頭，不好多問，便安心等她。過了差不多30分鍾，她車開到我家，說你開吧，我不舒服，於是就坐到旁邊，再也無語。那會兒我剛拿到permit，還沒有駕照也沒有車，雖然有些心驚膽戰，但還是很識趣的默默的開著她的車去GYM。

路不長，很快就到了。我把車停好後，等她下車，我偷偷的看她，看得出她心情沉到穀底，她隻是靜靜的看著窗外，不哭不語。學校的換衣間有點兒類似國內的澡堂，沒有單間，她上衣脫下來，我一下子驚呆了，她的上臂有兩大塊黃紫相間的淤青，是舊傷！我沒忍住大聲喊了起來“你的胳膊！”她非常冷漠，眼皮也沒抬，裝作沒聽見，還是沒說話。這讓我反倒是很內疚，好像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一樣。

那天，很悶，遊泳也沒興致，她不想遊卻也不想回家，我隻好陪著她，自己在泳池裏玩兒。她一點兒心情都沒有，一直在椅子上似睡非睡，我遊累了，也挨著她躺下，偌大的遊泳館，可是空氣實在是太過壓抑。我張張口很想打破這種氣氛，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忽然，她問“他打過你嗎？”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打”這個字，在我的概念裏，等同於“家暴”，但我和先生吵架的時候，他的確是打過我的屁股，卻並不疼也沒有家暴的感覺。我隻好答“打過的，打過我屁股。”她卻很不屑“那算什麽呀！”又是沉默，我有些震驚，從來沒想過那個英俊的運動健將會動手打人，我不知道該如何接這個話茬。她眼睛望著天花板，幽幽的又來了一句“你想過離婚嗎？”這一次，我卻被逗笑了 “說什麽呢你，誰家不吵架呀，一吵架就離婚，那得離多少次呀？”她好像內心在掙紮著什麽，轉眼看去，她的表情非常不可捉摸“他不行，真的，他有病，不行。。。”她輕輕的說。

那一瞬間，我一下子明白了她從前問我的那些問題，有些夫妻間的很常識的事她都會問到，原來她是真的不懂不是八卦。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她不再開口，我很艱難的想要打破尷尬，幾乎是一字一句的問“去看過PCP嗎？”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因為壓抑很久，終於說出來的緣故吧，她卻好像一下子放鬆了“沒去，他死也不去” “那你們結婚前沒有過嗎？”“懂什麽呀，你懂嗎那會兒”

我再次語塞，是啊，她和他一個17歲，一個22歲，一入大學就黏上了，遇上誰就是誰，給什麽就當什麽。“算了，認命吧”也許，她說她一直都想要個孩子，但一直都不能如願，她說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真的很委屈，真的很想離，但一想到如果離了，就再也沒人會跟他，她就不忍心。她說他以前脾氣也很好的，很疼她，可是來了美國後，脾氣越來越不好，她稍微抱怨一下，他就會動手。。。。

這之後，我們還是常常見，但她再也不去遊泳了，也再也沒提過這個話題，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夏天很快過去，孩子出生後，我們也搬出了大學城，我非常忙碌，和她見麵的機會就很少了，但她一直都在我的腦子裏，總想著有機會好好和她聊聊，有時候看到一些婚姻題材的妙語文章，也會忍不住想和她分享，但一直都沒找到機會。

有一天，我下班接孩子的路上，她的手機響了，電話那端是她興衝衝的聲音“噯，你忙嗎，跟你說個事兒”我正在高速上，我說啥事你快點說，下班時間，車太多，她嘿嘿一笑，哎呀，我跟你說呀，一定要對自己好，真的，女人一定要對自己好！這麽沒頭沒腦的話，弄的我莫名其妙的，我說，你先把電話放了吧，等我到家再打給你。到家後，我第一時間打給她，期待著下文故事情節，她又是嘿嘿一笑，沒事，我就是瞎說的。暈死！好吧，還是老習慣，她不說我不問。

她曾經非常崇拜她先生，然而他先生終於還是沒能被推出來，兩年換了三個實驗室，理由A老板不懂專業瞎指揮，理由B課題研究思路和老板有衝突，理由c老板管理實在變態。。。最終他離開了科研這一行，曾經一度失業在家。原本她最喜歡的生活是相夫教子，但要辦綠卡要養家，她不得不承擔起了家庭的重任，她把幾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

很快 ，我們家也因為先生工作的變動，要搬到B城。臨走前，兩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頓飯，我們四個人，說著未來的打算和不著邊際的話。很久沒見，她有些憔悴，但從始至終我們都沒有找到單獨說話的機會。

搬到B城後，我的生活重心完全改變了，偶爾和她通電話，我曾經試探的問她，現在生活的怎麽樣？他在忙些啥？她最愛說的就是“唉，他想幹啥就幹啥，我就湊合著活吧，人咋樣不是一輩子，想那麽多幹嘛？”這讓我很是詫異，從曾經有過的興奮無比到現如今的低落消極，也許，她曾經短暫出軌過？我曾經如此瞎猜過。

過年前，她給我發了一些照片，她看上去蒼老了許多，所有的照片中，都再也看不見她曾經如花的笑臉。她就好像失卻了水分的滋養的風幹的葡萄。那些照片讓我很傷感，我問我先生，為什麽她不開心卻又不離婚？我家娃爹也很是唏噓，在他的眼睛裏，她是個非常偉大的女人，她熄滅了自己一個女人原始本能的欲望，卻點燃了一個男人的生命的光，給了他一個完整的家庭，一個體麵的生活。也許是男性與女性視角的不同吧，我曾經暗自揣測過，即便是她生命中隻有過瞬間短暫的綻放，或許對她都是幸福的。可是，誰又知道呢，也許從來都沒有過才是最好的，如此，便也不會有衝動和欲望。她也想過抱養一個小孩兒，可是因為種種不確定的因素，遲遲未能行動起來，她的生活似乎陷入泥潭，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光亮。

每次，想到她，我腦海裏總是她和我講述他們校園情侶生活時的那個仿佛霞光映照的雙頰。我不知道她現在還會不會常常翻看從前的那些上千張照片。我想會的。算起來，他們已經牽手20多年了，快不快樂我不敢妄猜，但路仍在走著。

愛愛這東西，有人如嗑藥，越多越好，有人如瘧疾，沒有最好。嗑藥的飄飄欲仙，世人都知道。而，無愛的樂趣。。。子非魚，豈知魚之樂？沒瘧過，不識瘧知趣。無性的婚姻並不鮮見，多半是因為不愛了所以無性，但因為種種原因還在維持著婚姻的外殼。而她，卻仍然愛著。對於愛卻無性的夫妻來說，婚姻是一個無法解開的結。離與不離都難兩全。

有感於那天平凡往事的那篇《我要離婚》，想起了這個曾經一起開心過同行過的好朋友。這篇考慮到她的隱私，很多地方都做了修飾，基本上隻能當小說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