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覓故鄉
故鄉是童年少年時與父母長輩共同居住的地方,與兄弟姐妹或小夥伴一起嬉戲的地方。那裏有父母的氣息,那裏有熟悉的聲音,那裏有無憂無慮的傻笑,那裏有肆無忌憚的嚎哭,那裏有印象中很高很大很長的其實就是小山坡小院子和小道路,那裏有難忘的最美最香最甜最饞的其實是小小的棗或杏、酸酸的醃豇豆、脆脆的炸丸子……關鍵是:那裏牽扯住自己心中最柔軟的悸動,那裏有夢中最常展現的朦朧飄渺的背景……
可憐又幸運的我因為有顆細膩的心記住自己童年少年青年居住過的所有地方。
到了退休有空閑有餘錢的日子,到了兒女自立暫無係絆的時候,思念故鄉之情油然而起,且越來越深。與老伴相攜逐年去找那些可稱為故鄉的地方,他尚可看見已屬他人的上海老房子,而我住過的西安、成都、重慶除了舊居處街道名尚在,唯尋見成都實業街到商業街旁的一棵比記憶中的小了不少的參天銀杏樹!而離國前居住時間最長且度過生命中最重要階段的安慶,僅三十年時光已麵貌全非,唯有老朋友老學生間的互動及特色食品讓那思鄉情得以釋放。
於是我想乘自己還有興致及頭腦清晰時將記憶中生活過的處所與印象深刻人物描繪一番……
一,西安警察總局與濟良所
從母親工作也是我們全家居住地的“濟良所”離開的時候我大概剛滿八歲。
不知道這所救濟單位始於何時,又何以辦在西安麵積碩大的總警察局內?它最盛時我是無知的幼兒,當我有明確記憶的時候,它裏麵收容的妓女已寥寥無幾。(看了電影《一九四二》,讓我想起它,推測是:抗戰時期很多河南難民流落陝西,不少女孩被賣入妓院,為了拯救這些可憐的女孩,政府與社會上慈善人士共同辦了這個濟良所)。
這裏原來叫陝西省警察總局,不知為何後來大張旗鼓似乎又歡天喜地地改為西安警察局,大概仍兼管整個陝西省的警察事務。我這麽一個小孩能知道這些,因為記憶中有家中傭人議論某縣縣長請托我媽說請之印象;還有某縣一殺妻者拿著布袋裝著的頭顱來自首:警察局大院中,好奇的大人小孩圍觀著神情呆滯的自首者,而被拎著長發從袋中現出的女頭在好一段時間常出現於我的噩夢!
我在學校登記的家庭住址是西大街公字二號。離當年西安最中心的鍾樓、鼓樓都不遠。從東南小學放學回家,若想在街上蕩一蕩,就遊走在寬闊的滿是好玩攤位的南大街,從鍾樓處轉入西大街,經過一家胡開文文房四寶的商店,到中央菜社過馬路,便是公字二號那座牌樓式的警察局大門。
這其實還隻是一個大通道口,裏麵另有乾坤。由此大牌坊門進去稍走一段,有兩座石獅與倆黑色崗亭的才是真正警察局大門。門外道路左邊有個布告欄,平時什麽布告全無興致,有時欄中玻璃後麵有濟良所準備“從良”女子們的照片,而那些人屬於我母親管轄範圍,特別無聊的我便會去溜上一眼。大道右麵一可能有個巷子,巷口至少有個賣鍋魁的早點鋪子,有的季節還賣一種用大量柿子和入麵粉而做成紅紅甜甜的大餅,不知現在西安是否還有這種大餅?
進入有不變的大石獅與兩個常換的門崗身後的兩扇敞開黑色厚重大門,有個寬闊的門廳,左側有配電室,能記住這個,是因為裏麵有‘長隆’,他大概是濟良所人丁興旺時的雇工,在我幼年未進小學時常帶我玩耍(我對秦腔的記憶歸功於他)。出門廳向右拐一個大院落便是濟良所。
濟良所門朝著警局內空曠的大院,這個大院每年總有一個塞滿人力車的時段。那個年代西安市民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人力車(或叫洋車),每個人力車夫必須穿統一號牌的背心,而這個背心歸警察局發放。有一年大旱院子裏的地麵全成巴掌大的魚鱗狀,寸草全無,這期間長隆、海娃他們有親戚來求助,我曾嚐過他們帶的觀音土……
局裏有許多我很少去探險的辦公場所,甚至還有個法院與關押犯人的地方。不知什麽原因曾與哥哥與看過東南小學一位被關的老師。
警察局最後麵有座沒什麽花隻有假山與幹涸小溪的花園,那院牆後便是被稱為回回巷的的方。一次放學被來接我們的長隆告知,暫時不能回去,因為後麵的‘回回’們為一隻投入他們那條巷子的死豬攻打進來了。我知道了西安的回回們相當厲害!
進濟良所的門右首一排房子,座北向南,大概七、八間房。一位比我母親年長的劉媽媽也許是副所長或主要工作人員,她家住靠所門近的兩三間,她的四個孩子中最小的我們叫小姐姐的,比我哥哥大兩歲,而最大的在西北大學讀書。我家居住的三間則與她家緊連。最後一間與警局大門廳相接的是接見室,每每有準備從良的妓女便在此間與贖她的人相見同意後,在劉媽媽與其他女職員見證下,那男人大概交一兩袋麵粉便可帶她離開。
院子麵東一排大房子便是逃來的妓女的宿舍和教室。宿舍中一排靠牆L形的木板通舖,不知能容納多少人住宿,傍晚她們在宿舍裏聊天,我曾經去過兩次,她們中一位挺漂亮的似乎講一個什麽笑話惹得大家笑成一團,隻是我聽不懂。還記得一次有個人偷同伴東西被發現,受到手心挨板子的體罰,她口中‘下不為例’的河南腔,成了我們一群孩子相當一個時段的開心的重複語。
被收容的妓女在教室如何上識字課我沒注意,如何無人上課變成我們幾個所內工作人員孩子的玩耍要地卻記得:大孩子將桌子連成一大片,把夏天用的涼席蒙在上麵,幾個孩子從一個‘門’似地空隙鑽進去,黑暗中點上一根蠟燭,大家躲避大人享用那黑暗的神秘樂趣……宿舍與教室前麵一個大院子,是所女們白天活動的場所。在我有清楚記憶的48年已經少有動靜。那時每到傍晚成群烏鴉從院子上空飛過,有人會說:‘烏鴉放學了,驢糞蛋卷饃了’。印象深刻的是夏天傍晚躺在院中竹床上乘涼,天上移動變幻的雲彩變成想象中的獅虎羊群和神魔卷曲著頭發的大臉……
也許1949年下半年濟良所內就沒有收容的婦女,大院子中跑動的是一群雞,它們中除了隻威武的大公雞被我們兄妹請求赦免留下,其餘變成了我們逃離西安路上之佳肴……
西安聽到隆隆的炮聲時,我們一家乘坐警察局那輛黑色的警備車倉皇往西奔。出於抗戰時逃難的經驗,媽媽為向四川奔去準備的主要是食品與被褥等,舍棄了與維持她帶的這群人生存所需無關的一切。當我懂事時,總會懷念匆匆離去時掛在母親臥室牆上那把父親留下的戰利品——日本有鞘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