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謙君子慈祥老人
說起外祖父,眼前總清楚浮現我上中學時,每本教科書外所包的牛皮紙上,外祖父為我寫上的墨黑端正的名字:或篆字,或隸書,或楷書,每學期變化著。那是開學領取眾多課本後,外祖父極其認真的功課。我也記得高中在學校搭夥,逢周三中午到學校大門口接下外祖父送來的一花搪磁茶缸好菜,讓我在學校飯廳中與同學分享……
我十分敬重外祖父,雖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在孫輩中明顯地器重我(他以我的學業成績為榮,以我的工作為傲,重視我的意見,特別關注我的一切)。但也因為他善良、忠厚、誠懇,重知識學問,直至七、八十多歲高齡仍注視國內國外大事,而且總是善意的回應周圍發生的一切。
初解放時不少農村發生多起胡混殺人的事,姨母從個地趕回潛山,極力敦促他們匆匆離開鄉下來到安慶。他們從此住入一位世交的雙蓮寺十二號的房子裏(直至過世)。關於他在農村所被劃的成分,外祖父告訴我是:‘逐步升級’—一開始劃中農,繼而改為小土地出租,再下去劃為地主(其實他隻不過有幾畝地,且大多數時間靠教書為生,充其量也不過個小土地出租)。可他對新社會並不排斥,總是興致盎然看書看報,國家的進步安慶的變化,他都為之讚歎。五十年代末也曾熱情地參加安慶文史館及街道組織的各種活動,一次為居委會組編的牆報他寫的一首七律中有‘惜一毛’幾個字,本用的是個典故,可當時文化淺陋的街道幹部看不懂,以為‘一毛’便是毛澤東,差一點惹了大麻煩。從此他盡量不參加街道的活動,即使非參加不可的會也緘口不言。常出現在他書桌上的白紙黑字:‘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不開口光棍難下手’,‘禍從口出病從口入’這些自我保護的哲理,可能也是在婉轉地告誡我們這些孫輩。
外公的父親是清光緒乙未科進士,在江西做官,辛亥革命後回到家鄉。外曾祖父有四個兒子,外公排行老三。出生於一八八九年的外公沒能如他的大哥那樣趕上科考成為秀才,卻能在民國初畢業於法政專門學校,並考取縣長資格,被派往邊遠某縣。因山長路遠,無法照顧家庭,他沒有去當這個官,留在省城教書。
外祖父教書生涯廿餘年(在安慶六邑中學、安徽省立第一女子中學和池州師範),專攻地理。我讀中學時驚奇地發現,雖然他從日本鬼子打到安慶起便沒教課,中國每個省的所有縣份,他都能一一說出,可見功力的深厚。近年我才知道抗日戰爭前外祖父著有高中本國地理及高中外國地理教科書印行。最近看到他早年修定家譜時所寫的幾段四六駢體讚詞,對外公的古文造詣深為欽服。
外祖父身材頎長(即使老年還有一米八左右),麵相清臒,動作斯文,說話明晰溫和,從不動怒——也許應說是我從沒聽過見過他抱怨或責難誰。他五十歲前後便患上嚴重的頭暈毛病,也許就是現在所說的‘美尼爾氏綜合症’。記憶中他除了靠在躺椅上養神,就是挺腰端坐,不可低頭,即使出門也是頭頸部安然不動、目半閉著前行。他那高大的身材,遲緩的動作給人威嚴中不失慈祥的深刻印象。
外公興趣廣泛:看書看報寫毛筆字是他最多做的事。其他任何新鮮事似乎他都有興致:聽相聲,聽戲,看電影甚至還唱幾句京戲。他對文化藝術有種真摯的喜愛,常由衷地大笑及讚美。我想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童心’了。
我讀初中時,很跟著他看了一些黃梅戲名角演的戲,還看了兩次張慧衝的魔術。因知道他喜歡看戲曲電影,工作後,每逢有戲曲片子,我一定會買票給他看,他覺得好的,還會再帶外婆去看。《追魚》、《鐵弓緣》、《碧玉簪》,他都讚不絕口。外公喜歡買書讀書,尤其是描寫自己熟悉的清代生活的諸多小說。《儒林外史》中寫王冕的那段文字他讀了又讀,對吳敬梓的才華五體投地;他尤為鍾愛《紅樓夢》及所能見到的一切關於分析《紅樓夢》的文章,一次我把《光明日報》上的一篇考據的文章說給他聽,他非常信服;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將《紅樓夢》全文一字一字讀給外婆聽。並不喜歡多說話的外公卻常在全家圍坐吃飯時講點笑話,有的真令人噴飯,而他則很欣賞這個效果。
他特別喜歡貓,隻要環境允許,家中總養有貓。外祖父養的最後一隻貓非常可愛,這是隻‘烏雲蓋雪’的公貓,長大後有九斤重,但因頭大臉大全身勻稱顯得十分神氣漂亮。它頭背尾的黑毛油亮純淨,口及腹部以下全部雪白,從不會沾上汙穢,連腳掌也總是粉紅的肉色。它的大眼睛透出靈氣似乎特通人性,因為它白咀上鼻子下有一小團黑毛,外公便以英文腔的‘卓別林’這它命名。午飯前,外公會親手先為這隻貓拌好貓食,那大多是煮熟的小魚和米飯——安慶乃魚米之鄉,一兩分錢便可在小販手中買上一捧寸把長的小魚充當貓食。‘卓別林’非常聰明,午飯時它會在茶幾下專心吃自己的小缽中的那份新鮮溫熱的貓食,晚上它也隻在餐桌下它喜歡的人腳下擦來擦去提醒別忘了它,有人無人它絕不跳上餐桌。外婆養小雞,怕它去吃,曾告誡過它,以後,凡走到小雞附近,它總是把頭臉轉開,不正視以示‘清白’。人們說貓不象狗,幾個月便會忘記原來的主人,可文革中我曾半年多在外地,待回到外公家,它居然清楚認得我,依舊高興地跳到我膝上喉中發出欣喜的呼嚕聲。外公逝世前一年,它在外不知為何人所傷,艱難地拖著斷腿爬回家,在外公腳下叫了聲而淒然死去。
外公比較內向,表示意見沒有外祖母強烈,所以家裏的事,表麵上看起來大多是外婆說了算。其實兩位老人相依為命,凡事都有商有量。我讀中學時有一段時間晚上睡在他們那間大房間的一張小床上,半夜醒來,常會聽他們談起家事或夢境。他們是同年同月生,相濡以沫共過鑽石婚的夫婦,實在令人豔羨。
外祖父五十多歲後,重症纏身,多次在死亡線上徘徊。六十歲後反而平穩一些,所以一九五二年十月底我和哥哥到安慶並沒覺得他身體有什麽問題。現在想來外公身體一直欠佳,隻不過總是隱忍不言或是自我調理漸趨平穩。印象中外公‘愛’吃藥,有時我開了藥不想吃準備扔掉,外公總說:不要丟,留給我吃。因而我去藥房為他買藥時也常會多買一些。我的‘多買點,慢慢吃’的話被外婆認為不吉利而責怪過。
一九七零年九月一天,外公小中風。得知消息我立即在學校借了抬架把他送進醫院搶救。他很快恢複了意識,隻是仍住病房觀察。幾天後病情加劇與世長辭。人們說他八十多的高齡,應叫‘油乾自滅’、‘無疾而終’,也就是壽終正寢。
當時我以為他的病會很快痊愈,因為眼見他日漸好轉。那時正值文革中又一什麽運動(一打三反或其他什麽),工宣隊軍宣隊盯得緊,不敢請假,加上女兒出生才十個月,非常需要照顧,有不克分身之虞。隻好商量著與閑居家中的大哥還有來安慶出差(?)的表妹夫分了工,三人輪班陪在病房。也是因為有了分工,除了規定我去的時間外就沒多去。一天我值班見外公神情清明,心中實為寬慰。誰知再去時,外公已呼吸急促不能說話,搶救無效當晚八、九點與世長辭。
我心中總為自己沒能在他老人家最後的日子中盡心盡力而遺憾內疚不已。這種無法彌補的心中愧疚,讓我懂得:當老人需要時應竭盡心力,否則一旦老人去了,有多少孝心都無處去用。這就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那種令人欲哭無淚的感覺。
希望能為外公的家鄉學校做點事來報答外公對我的嗬護與厚愛,已成為我這些年的一個重要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