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往80歲爬的老嫗

回憶一點親曆之事寫點散文和詩
正文

父母於我心中(下)

(2014-05-07 11:47:43) 下一個

  母親節快到了,又正值她誕辰一百年,寫寫自己的母親,為她獻上一束心花.



    我的母親是外祖父母三個孩子中的老二,一九一四年在安徽的老家出生。在那個年代做為第二個女兒,肯定不受重視,然而她天生性格開朗不計較,所以能健康快樂地成長。
    外婆說我媽從小極為大方,過年時家裏給些零食,她總拿出去給小玩伴們分吃。一次有小朋友來遲了,沒吃上,說:那不行,我們也要。她說沒有了怎麽辦,別人說那就扯你棉衣裏的棉花(她的棉衣烤火時燒個洞,沒來及補,露出棉花來),母親便任小玩伴們扯出棉花,回家時整件棉襖前襟的棉花幾乎扯光。又說家中幾個孩子隻有她能從極少的零花錢中省出買些零食孝敬祖母,雖然這位祖母並不待見她。
    外婆曾驕傲地說她的兩個女兒在省立一女中,被校後安大學生稱為‘彭家二喬’。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明眸皓齒,堪稱美貌端莊;而我腦海中最深印記的是母親三十多歲的樣子:她個子很高,身材挺拔,儀態萬方,皮膚算不上白,但臉上無任何斑點與瑕疵,眉眼鼻口無論單看或一起看都很恰當,尤其是一口牙齒,整齊白晰簡直像是牙醫診所裏展出的假牙。她氣質優雅大方,走到那都自然吸引一些欣嚐讚美的眼光。母親的穿著也十分得體,因為父親的去世,她總穿素色的長旗袍,不佩帶任何首飾,給人威嚴的印象,大家稱她為‘彭先生’。
    雖然外祖父是高中老師,但在經濟上也隻能供唯一兒子讀大學。母親明確地了解這一點,所以高中畢業後考了不收費的杭州警官學校。完成學業後也一定從事了相應的工作。三八年底她隨父親去了成都,接下來回大學讀書(我就是她在大學讀書中生下的)。不能準確知道母親是四一年中或是年末跟隨父親的調動到了西安,一九四二年秋父親驟然逝世,母親生活困頓(母親毛線打得特快特好,她說是那裏有一段靠打毛線貼補生活)。為了養家活口她不得不回到熟悉的警察係統,在西安警察局濟良所任所長。濟良所是一個救濟機關,救助西安的妓女,她們大多是由於日本侵入和黃河泛濫逃到西安而又被賣的姑娘。
    父親逝世時母親才廿八歲,從那時起她獨自工作保障了我們兄妹有較好的生活。為了我們,五三五四年她又不得不去廣州香港台灣這些陌生地方過著艱辛困頓的生活。
    母親的關懷,是無處不在的,隻是當年我太小,視一切為當然,沒有任何特別感覺。
    在母親身邊時,我怕她。現在想起來,主要是我小時候傻呼呼地做事不計後果,所以挨了好幾次打,而這挨打的記憶就讓我產生對母親的畏懼之心。
    六七歲時,一次放學後和同學一起到她家開的易俗社戲院去看自己毫不懂的秦腔。看戲時人蜷曲在座位睡著了,散場也沒人發現。晚上沒回家,當然大家四處去尋。不知付出何等的努力,才在戲院裏將睡熟的我找到,一頓打自然是跑不了的。稍大一點,還是在西安。跟一個同學到她家去,玩得太晚就在她家睡下。後來也被我家的傭工叫醒,跟他回去。我現在想,那時回家路上自己心中必定惴惴不安,奇怪的是:更清晰地印入腦海的卻是那晚路燈照射著腳下閃閃雪粒。
    為總是把課本搞破或丟失挨過打,為吃藥也挨過打。母親性急,偶或會沒弄清我的情況而喝斥我,所以我常常不敢和她親近。
    一次應該是作文比賽,晚上媽媽輔導我寫作文,她幫我在原來作文中潤色加個什麽,她口述我記。有個‘的’字,她按南京官話區發‘地’的音。我寫個‘地’字,媽媽說我寫錯了,我重寫個‘第’字,媽媽仍然說我寫錯了,我再寫個‘弟’,當然還是錯。媽媽怒斥我:三年級了,連個‘DI’字都不會寫!她寫給我看,是個‘的’字。我怕她,口中隻呐呐地說這是‘DE’。一次媽媽買了兩本童話回來給我們三兄妹看,我們爭得不可開交,我囁籲著給她提建議:以後買三本……而母親似乎未聽明我說‘三本’是指三本不同的書的意思,就責備說那麽多重複的書該多浪費!嚇得我再不敢往下說。
    我和哥哥離開她後,母親曾寫信給外祖父,說:巍巍先天後天均不足,膽子特別小,做錯了什麽,從不討饒也不強嘴,隻是鼻子上冒汗,眼睛裏含淚,看到她那害怕的樣子,我就心軟了。
    最了解我的是媽媽,我的愛好她總會無條件的支持,記得在小學六年級時我迷上畫人頭,用木炭畫滿了廚房的牆麵;我從小喜歡唱歌,常常大聲地任意瞎吼,想來一定非常喧囂,但這些從未受到媽媽的阻止,為了小小的我的演出,在西安時媽媽多次到中華書局去給我買大大的曲譜……
    母親在家中等待出國的一年中,整天和我們在一起。她帶我們散步、買菜、上街;還一起下跳棋和打撲克。這是我一生中與母親接觸最頻密的時候。這段時光是我童年中最美好的時光,讓我從童年怕她的陰影中開始走出,深切體味到母愛的深厚。
    我離開母親時年僅十一歲。最後的那一個晚上,鐫刻在我的腦海今天仍幕幕清晰浮現。那時第二天起航的船,頭天晚上便要上船。我們住的地方離開碼頭很遠,所以晚飯後媽媽便喊了兩架人力車帶著妹妹送我和哥哥到碼頭。我們到的比較早,知道離上船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便在碼頭旁的小街旁店鋪的屋簷下等著。
    已近深秋,涼意越來越濃,妹妹已經很疲倦第二天她還要上學,媽媽便叫哥哥把她送回去睡覺。他們倆人走後,天下起了毛毛細雨,我和媽媽坐在放在路邊的兩個大箱子上。媽媽叫我趴到她腿上睡一下,我其實毫無倦意,一向馴服的我,就默默地伏在母親膝頭。
    我到底還小,前幾天都在即將遠行的興奮中,看著媽媽收撿東西的忙碌,沒有絲毫的傷感,這下子靜下來,便忍不住眼淚稀裏嘩啦地流,可我又覺得不好意思,便強忍著,不過鼻子裏稀呼稀呼地響聲卻怎麽也掩飾不住。媽媽不說話,隻用手輕撫我的頭。
    我如果知道,這一別就是永訣,怎麽都會撲到媽媽的懷中痛快地哭一場。可是,那時的我,真傻,對自己眼淚潸潸流下,鼻涕稀裏嘩啦十分害羞。一兩個鍾頭便在我強忍哽噎中過去。盡量不表達任何臨別的依戀,也不流露任何麵臨分別的恐懼。哥哥回來媽媽便送我們上船,看到擠塞多鋪位的艙室感到有點意外。但她卻安慰我們說,這裏人多挺好。安頓好行李,又再三拜托送我們去安徽的人,媽媽便下船回去——妹妹還一人在家中。
    我和哥哥站在船弦邊,目送離去的媽媽。
    夜色濃鬱,雨絲稠密,燈光昏暗,我們靜靜地看著媽媽的背影。她一手打著傘另一手似在擦淚,漸行漸遠,消失於夜幕中。
    文革時,外祖父和我,燒去很多照片。隻因為爸爸穿的是戎裝,或他們身上的徽章會令無事生非‘左派’說三道四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最後保存下的隻有幾張媽媽一人,或帶我們兄妹的相片。父母合影的照片隻有一張,那是他們穿著便裝,帶著一歲上下的哥哥所攝。照片下麵寫有:長子在皖次子在懷我們的父母久無音訊我們倆人在綿綿的磨難中……從這題字可見那時父親的心態。
    六十年代初國內生活極度艱難,母親曾托人從香港寄來過包裹,我們也通過一次信。但此後便多年再沒能聯係。
    七三年末,我收到了母親從加拿大寄的信,我悲喜交加又忐忑不安。從這以後,和母親之間書信頻密,直到七五年母親患了重病還寫過信,最後一封信字跡已是大不一樣。我以為母親的病使她不能寫信,絲毫也沒懷疑其他,七九年初哥哥抵達多倫多,寄來的照片中,從未看到過媽媽。我不安地意識到母親逝世的可能,但做子女的,怎麽也不願往壞處想。八一年,偶然看到舅舅給表弟的信上說起母親逝世。孩子們睡後,我哭了半宿。這以後,睡夢中,仍會夢見與母親、外公、外婆在一起,常常忘卻他們的逝世。不過不知是因為時間的流逝洗滌了哀痛還是自己經曆太多淚泉已幹涸,憶起他們隻有敬意而不再流淚。
    父親英年早逝像一顆穿過夜空的明亮彗星,母親一生大都獨力奮鬥倍嚐艱辛。她廿八歲便在大腹便便中失去真摯相愛相依的丈夫,三十八歲時又離開故土隻帶一個孩子奔向無奈的新地。對哥哥和我的牽掛對她父母的思念二十多年無日不在心頭。再度聯係上時,她的父母已先後相繼謝世,‘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悲哀讓她再一次深深悲痛;在哥哥申請去加拿大團聚的漫長過程中,她卻因病逝世未能再見,這是何等地不幸。
    我深愛父親,他的精神血脈由我來延續;我景仰父親,照片中他的容顏,別人敘述中他的事略,都銘刻於我心中。
    我感謝母親,她的犧牲奉獻,使我們兄妹能健康順利的成長;我深愛母親,她對我們的愛無微不致又深如海洋。我崇敬母親:她的端莊大度,她的堅韌樂觀,她的知識教養,在女性中極為傑出。母親在我心中永生!

注:這篇回憶寫在十多年前,中間有過增添,但毫無虛構之處。
增添是依據表弟手中複印的外祖父家抗戰時期重修族譜中有關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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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Not sure why you mother didn't take you with her when she left.
So sad.
6個12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石假裝' 的評論 : 的確如此.謝謝理解.
我發此文,是想對大陸一些胡說八道什麽'軍統十枝花'涉及到我母親彭家萃的人身攻擊稍事反駁.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看得讓人落淚。你母親還是幸運的,如果她沒有出去,肯定會受到很多屈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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