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往80歲爬的老嫗

回憶一點親曆之事寫點散文和詩
正文

外祖父母(下)

(2014-05-07 11:29:58) 下一個

原先也寫了外祖母,後來看看有不少與寫外祖父和下麵文字有交叉,所以就隻發下麵的這部分了.

追憶外祖父母講古
    那天,報子來了,‘報子來了’的喊聲伴著銅鑼聲從前村傳來,在彭家花屋引起了一陣恐慌,人們以為‘豹子’下山了,一陣雜踏腳步與乒乒乓乓的關門聲後。小村一下子杳無人跡。
    當從門縫中朝外緊張地探望著的人,發現隻是敲鑼報喜的人時,瞬刻間,山村沸騰了。
    外曾祖父還是秀才的時候,在村裏教私塾多年,因他個子長大而無肉,被鄉人嘲為‘瘦竹竿’,嘴刻薄的人還說,這樣的竹竿隻配釣魚,哪有功名的福氣?可他三十多歲時,居然否極泰來,連年中舉與中進士,令輿論大為改變:鄉人說這正是他那高個子長得好,頂天立地的樣貌,理該中皇榜當大官。
    令晚輩尤其人驕傲的是,清朝三百多年中,潛山縣的進士寥寥無幾。外公所說的調侃笑話便是:兩讀書人相遇途中,寒喧時問省籍,說安徽,對方盛讚安徽人傑地靈,出了名臣名將某某某某;往下問答到安慶府,對方連說桐城派文風是何等鼎盛,懷寧人才如何淵遠流長;問起貴縣,回說潛山,對方連連說別客氣別謙虛。——可見潛山於科舉之一斑。
    中進士的一陣子轟動忙碌熙攘過去,又得到放官江西的好消息,彭家忙得人仰馬翻,整個村子也興奮得連狗都歡蹦亂跳。現在知文不知文的人或學舌或發明都津津樂道於彭家有人要回祖家做父母官了,有說同彭玉麟一樣能做出大功名!說的人口水四濺,聽得人興高采烈,又說是花屋的墳山好,有人甚至說親眼見墳山上冒出的青煙。沸沸揚揚,一說就是幾十年……
    潛山彭氏家族原是一對夫婦帶著一個孩子從江西避難翻山越嶺而逃難到安徽的。幾百年後這家人散支開葉,已有上千口,大多分住在花屋、老屋、新屋等處(據說同時逃難而來的王姓一家代代單傳,到民國時仍為三口之家,這家人的家譜附在彭氏家譜之後)。
    山裏生活簡單枯燥沒有多少花絮,任何一件小事都夠大家咀嚼一年半載,比方,誰家的新生子才一斤半重取名斤半也活到六十,誰家新娘子有人養無人教一雙大腳醜死人……,戰亂年月山外人販子用麻包裝著女人到山裏來賣,三鬥米便可買一個活人,但是事先看不見老少妍媸智愚,某家買了一個老太婆某家買了一個白癡,這種事更是可講可觀,讓人興奮得唾沫四濺,挨家串戶講十遍百遍。鄉裏人見識少,一位老人兒子當了個區長,他便逢人便說“唉,人那!我家大孬子紅了半邊天!”(孬乃當地方言,傻的意思。舊時人們常為孩子起個賤名以為好養——山中一親戚的兒子小名居然名叫‘狗屁’)。
    山村中醫與當私塾先生兩朋友,為他們同年同月生的兒女訂下這門親事時外婆才一歲。幾年後外曾祖父中舉中進士,山裏人都講這家姑娘有福氣。
    外祖母的娘家是世代相傳的中醫(耳濡目染中她也有許多中醫知識),然而她父親卻無法醫治自己妻子的病。外曾祖母是位衰弱得躺著就爬不起來,千辛萬苦起來坐著梳個頭一上午就過去的女人。外婆從小便能幹剛強。她說自己五歲時已經站在小板凳上靠著鍋台做飯,拿著小棒錘到河邊洗衣服,(她曾跌在快幹涸的河中,頭上的疤痕到老仍可依稀看見)。還要喂大弟吃飯小弟喝粥;七、八歲便跟著堂房嫂子學針線,納底做鞋,自此,弟弟們便光鮮幹淨地徜徉在河邊石板路上,或牽著姐姐的衣角,到山上去采山楂拾板栗,整天笑嗬嗬。外祖母一生都掛記關懷照顧著她的弟弟們,有個‘長姐為母’的架勢。
    她十幾歲時被彭家接到任上去成親。沒有見過世麵的山裏小姑娘,從家鄉坐車坐船的勞頓象是做夢,稀裏糊塗,暈頭轉向,以至後來說起見聞,這一段居然空白。我從她口中聽到的江西官衙生活,似乎自她成親那一天開始:從蒙麵紅巾的縫隙中,隻看見許多辮子蕩來蕩去——那是男賀客,還有無數三寸金蓮在眼下恍動。從這講述中可窺見她的童心與靈動。
    外祖母印象中的她公公脾氣很大,又很固執:他堅持說家鄉話,把剃頭的叫‘代(音)匠’。對跟班說:把‘代匠’找來!可這吉安人不知‘代匠’為何物,隻得去問後堂的女人們;他把讀書寫字奉為至高,不僅不允許對字紙稍有褻瀆,連見誰踩了地上的墨跡都會勃然大怒地吼:‘瞎眼了,連墨也敢踩!’。外曾祖父十分威嚴,夏天傍晚兒子們在後院乘涼和女眷們聊天,脫鞋赤腳十分自在。可一聽見父親走來的聲音,鞋都顧不得穿便躲開去,這時各人的老婆便忙著藏起自己丈夫的鞋,以免丈夫遭殃。兒子們一旦犯在他手中,定然吊在大木床的橫柱上打,他發火時連妻子也怕,兒媳婦們更是戰戰兢兢。這時全靠他的大女兒出麵勸解,方可平息。老太爺的邏輯是:女兒是客,出嫁前好好地款待,兒子不打不成才。見了女兒眉開眼笑,見了兒子橫眉豎眼。
    辛亥革命後,外曾祖父帶全家從江西回潛山不久便病逝。巧在他病逝的第二天接到江西電報讓他官複原職。這遲到的好消息令準備喪事的家人更是慟哭不已。
    外祖母說那時喪事辦得極為隆重,孝子們幾天幾夜不住對來吊唁的人叩首,以致到後來,跪下磕頭人就起不來了——睡著了。
    大爹爹(——外公的大哥,潛山話將祖父輩稱為爹爹),很早就考上秀才。本有官費去日本留學機會,可是無知的大奶奶,唯恐飄洋過海三幾年回不了家,又怕給剪了辮子太難看,哭著吵著不給去。外曾祖父何以此事竟然允了他們,從此大爹爹便留在衙門帳房裏管事,手上大量銀錢進出,養成些壞習慣。外曾祖父去世後,他肆無忌憚地抽大煙,賣光了名下的田地。親戚背地裏,總說是大奶奶自做自受。
    二爹爹人品學問極佳,也在衙門裏管事。外公兩個哥哥都有大把體己錢,而在江西時他正讀書,沒有個人收入。外祖母全靠婆婆給的月錢,買雙鞋麵布、給婆婆手下的傭人一點賞錢,手頭很緊,為此常受妯娌的奚落與下人的氣。
    對於外祖母的窘迫,兩個嫂子還咂嘴咂舌地說:老三家的,也不知是什麽話,總是沒錢。世事也真難料,二爹爹早逝,他們唯一的女兒,由外祖父母帶到安慶讀書。大爹爹死後,他的兒子也常得我外祖父的幫助。解放初,大表舅因當過幾天保長而在安慶二監坐牢,每逢接見日外祖父都帶食品去探望他。大表舅老年時一直說是三爹爹在他最困苦時送的食品救了他的命。
    從外祖母的言談中,可推知外曾祖母說話行事不大公平。她偏愛當自己二兒媳婦的娘家侄女及其的女兒,即便帶此孫女常年住在三兒子家中,依舊是將好吃的或金貴的東西留給這個孫女(她的年齡正巧在我姨母與母親之間,畢業於安慶女子職業學校,出嫁生子生活很適宜,可歎不滿三十便病世於甘肅)。做為女姓長輩她的不公與狹隘,讓我的外祖母耿耿於懷。例如江西盛產桔子,上巿季節外麵送進官衙來的柑橘幾個大澡盆都難盛放下,她隻象征性地拿幾個給媳婦。最後吃不完,寧可壞了丟掉,也不肯多給媳婦。
    外祖母生了大姨兩年後,生我的母親。臨盆時,外曾祖母等在房門外。聞知所生是女孩,便在門外大聲說:什麽怪事,淨生女!外祖母聽了氣得差點閉過氣去,激憤之下,把胞衣拿起準備把新生兒悶死。但自己的骨肉,下不了手,就這樣,母親便在不受歡迎中來到這個世界。母親對她的祖母倒是很是孝敬,中學時住宿,每逢回家,三個孫女中隻有母親將自己省下的零用錢買點祖母喜歡的零食帶回去。
    外祖母對她的大嫂評價不好。大奶奶娘家也在潛山,在娘家可能比較嬌慣,長得想必不錯——大爹爹年輕時對她也是言聽計從。在江西她誕下彭家長孫,據說這孩子特別招人喜愛。不幸的是,辛亥革命後外曾祖父卸任回去,在鄱陽湖上全家分乘兩艘大船,一個風雨之夜,大爹爹所乘那艘船翻了,財物全飄走還不說,最令人傷心得是那男孩沒有救起來。這以後,大奶奶沒有再生過孩子,後來領養了一個女孩。十分疼愛這個孩子可以理解,但她開口閉日總稱我的大姨為‘醜鬼’。一次我外祖母氣急,回口說:‘醜,醜不死羊肉啊’(我想大概是說比掛羊頭賣狗肉強)。言外之意是譏諷大奶奶沒有親生孩子。大奶奶聽了,氣得幾乎要和外祖母拚命,但以後再也不敢稱大姨為醜鬼了。
    大奶奶與外祖母的怨恨當然不止一椿,其中一椿有有關舅舅的,外婆耿耿於懷,多次說起。外祖母生了兩個女兒,受盡委曲後,終於生了我的舅舅。舅舅是外祖父母唯一的兒子,也是外曾祖父家的長孫(前麵說過那真正的長房長孫,已歿於鄱陽湖)。外祖母當年如何意氣風發我不清楚,然而被喪子的大嫂嫉恨在心卻是必然。無知又小心眼的大奶奶居然在後院中焚香禱告。事也湊巧,到後院去玩的舅舅,無意中聽到,回屋問母親說:大伯母說願那個小猴子早早死,誰是小猴子?(也許舅舅小時比較黑瘦,背地裏被人如此叫),外祖母聽知大驚之下如何去覆地翻天我不知道,但大奶奶的不賢卻傳遍鄉裏,傳到她父母耳中,她父母專程來到彭家花屋,坐在堂屋中,把女兒好好教訓了一頓,出了外祖母一口惡氣。
    我由觀察而知,外祖母在三個子女中,顯然最重視這個兒子(怕兒子夭折,外祖母每年到寺廟放生池去放生烏魚,且至死也不吃烏魚)。這也難怪,中國婦女,‘有子萬事足’,有子才可不被稱為‘孤老’,——而孤老,從前是可怕的罵人話。不孤表示煙火有繼,也是說百年後墳前有人燒紙,不致成餓餒之鬼。可是萬萬沒想到,解放後一別,他們就再也沒見過這個兒子。
    即使有子,也不表示萬無一失。一年,外祖父病危,舅舅遠在北平,外祖父的侄子們紛紛要來‘過繼’——也說是在死後的儀式中,允當孝子的角色,而在分遺產中,便可得最大一份。氣得外祖母又哭又罵,(她一直很有威望,不僅因外公當過族長,修過族譜,不僅因為她的兒女均讀過大學,且在外有頭有臉,也因為她一向頭腦清楚精明強幹),使侄兒們抱頭鼠竄。
    外祖母說,大姨與母親的讀高中,引起鄉下親屬們的非議,說是三爹爹真糊塗,居然給女兒讀書。
    那時外祖父在中學教書,收入當是不錯,可當時男中、女中均為住宿,每學期學雜費食宿費要一次繳清,無論外祖母如何會勤儉持家,也捉襟見肘。每逢學期開始,外祖父母總要去當鋪典當衣物。據外祖母說要大姨與母親讀書,最堅持的是她。外祖母基本不識字,但她希望女兒們,通過念書獲得獨立,將來可以過好一些的生活。幸虧她們讀了書,外祖父母老年就全靠女兒們接濟而不虞衣食。
    讀女中的大姨與母親出落得高挑俊秀,外婆與她的女兒們在學校後麵的城牆上散步時,聽到安徽大學的男生們說:看呀,‘彭家二喬’出來了!雖惹得大姨跳腳怒斥,但外祖母說起此事卻不無驕傲之意。沒聽外祖父母說過孩子學習成績有多麽優異,卻聽說他們三人體育都特別出色,每次運動會都可以拿到許多獎狀獎品。

    大姑奶奶比我外公大,因另外的姑奶奶都比外公小,從小外公跟著自己兩個哥哥把他的這位姐姐叫‘妹’,成為家中的笑談。大姑奶奶是外曾祖最寵愛的女兒,但她從不因寵持嬌,總是息事寧人又常主持公道。外婆經常念及這位大姑子的好處。大姑奶奶嫁到了進士劉家(當年多麽令人羨慕——父親與公公均為光緒時的進士),生了一兒一女。後來,大別山裏鬧紅軍,紅軍抄了劉家,男人們大多被綁票,最後多被贖出,可惜大姑奶奶年少的兒子無有下落。聽說是紅軍喜歡他的聰明伶俐,背著他進了深山去,不過以後再也沒有音訊。
    大姑奶奶的女兒長大嫁到龍姓人家,丈夫龍嘯雲(笑雲?)解放前在安慶教育界也是個名人,解放前後當過浮山中學校長。後來龍嘯雲被抓去勞改,大表姑帶著孩子住在安慶西門外艱辛度日。外祖父母時常去看她。可憐的大表姑,好不容易將幾個孩子養大,兒子讀書成績很好,眼看要進大學,一九六三年在安慶一中高中畢業前夕,被定組織反革命團體罪送到青海勞改。從此大表姑又陷入無窮的等待與期盼中。
    大表姑的兒子我從未見過,後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希望他能有個好的結局。

附:其實這件發生於一中學生中的事,先前我也略有所知,隻是不知大表姑的兒子牽涉其中。
    我在女中讀高三時,初一一位姓S的小女生長得特別甜,校園中我看她好玩就打個招呼,結識了她。六二年我畢業後分到母校教書,S姓女生已在一中讀書。她家離二中(原女中)不遠,忙碌的學習生活中她也曾多次到學校宿舍來找我聊天。她大概心中矛盾心情沉重(公安局讓她到高三幾個成績好的男生的一個小團體中去臥底),她對我說起此事,現在想起是出於對我的信任及希望從我這得到好的建議。可那時的我認為公安局叫做的事總是對的,隻叫她小心及別泄露。
    以後她沒再來過。不久便聽到一中學生被抓及判刑的消息。參加那個組織的男生全都送到青海去勞改,唯有她考上大學,安慶不少人大為不解。我知那是因為她在不得已中做了公安局的線人。如果我有今天的成熟,也許會給她另外的建議,那在當時,不知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這個溫順美麗的女孩,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遠處工作。我直覺她是個善良的人,預感她心裏滋味不會好受,稍稍想起就會有苦澀與內疚,因為那蒙罪的同學根本不讓她覺得是真正的壞人。
    至於我,那時根本不知道正確的做法是什麽,而且也決未想到此事會對那些關心國是的學生釀成如此嚴重後果。五七年到七七年這二十年間,多少冤假錯案,糟蹋了無數人才,造成數不清的人間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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