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鎮之驚
一九六八年學校工作幾近癱瘓,不屑參加各種權利爭鬥的‘逍遙派’紛紛藉暑假尚未明文取消之機遠離這是非之地。
六七年躲避安慶武鬥,我們倆曾到過哥哥工作的與安慶隔江而望的D縣Z鎮中學。那次是和哥哥一起住在距離學校本部十多裏的學校農場。在一年多年文革初期的極度混亂後,這沒有學生隻有幾個員工的諾大農場,讓我們在單調的生活裏享受了難得的寧靜。這次假期很自然地就選擇到經濟可承擔住房又易安排的哥哥學校。
這所學校,地處農村,早已沒了學生。可教師們卻被以‘革命’的名義取消了假期,留在辦公室天天‘學習’。因而我們得以平生第一次住在鄉間小鎮上。
這是一個地處安徽與江西交界處的邊緣小鎮。一條石板長街就是鎮的中心,兩旁多是木建的老式民居,幾家店鋪,幾幢兩層高的行政單位,一條大河從鎮邊流過。我們每天在清澈可見河底卵石的水流裏洗碗洗衣,還享有岸邊垂柳搖曳輕拂來遮蔭;若要欣賞更好的景致,不必走很遠的路,便有長滿各種嘉木的山嶺,便有更多潺潺山泉細流,那是幽靜的幾乎看不見人煙的好去處。原本應是我們在寧靜美麗的地方的一個後補的密月,可最終卻讓我們受了一大驚嚇!
頭一個多月哥哥幫我們借住了一間民房,倒平安無事。後來住入學校一間空教室,才有了這個意外。
這是個沒有法製沒有人權的國家,但在城市裏,除了紅衛兵們的無法無天,凡事都還得走個過場。到了Z鎮,我才知道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有著怎麽樣的‘紅色恐怖’!
住在樓上教室,好多晚上我都聽見拷打與哀嚎,白天也看見粗粗包紮著傷口的男人。據哥哥說他們大都是‘Z鎮革委會’從周邊農村抓來的異議者,也有是在路上逮到的無‘革命委員會’出具‘路條’的人。‘群眾專政指揮部’借空著的學校做審訊處與牢房。那些悲苦無奈的麵孔與未獲必須治療的胡亂包紮的傷肢,緊揪著我的心!隻是文革的經驗讓我們‘夾起尾巴來做人’,更不敢表露對任何被‘專政’者的惻隱之心。可萬沒想到不久我們也被帶去審訊!
一天晚上,正準備睡覺,聽得有嘈雜腳步走向我們的住房,沒來得及思索,便有呯呯敲門聲。
幾個佩帶著‘專政大隊’袖章的人洶洶而入,接著便東翻西找。我不知道他們要找什麽,卻見到他們什麽也沒找到後的失望。但接著前擁後簇地便將我們帶走。——哪裏要有什麽搜查證?哪裏要有什麽拘留證?想也不要想,問更不能問,就這個世道,就這種規矩。
我們一言不發地跟他們到一個處所,被分開兩處受他們審訊。大概因知道我們來自安慶——對小鎮說也算是個足以豔羨的‘大’城市——審訊我的兩三個人倒是斯文不動粗口的文化青年。
我是個性格特別的人:一方麵很膽小,不敢做任何有危險的事;一方麵有急智,真到凶險降臨之時會自然應付。我心中懼怕著可能遭受的毒打,但又知道任何恐懼都無濟於事,所以非常清醒地字斟句酌地理直氣壯地回應著對方的審訊。大概是看到我的不卑不抗與坦然應對,大概是也覺得對付我們不可與對付那些可憐的農民一樣,威懾恐嚇不起作用,而我的有些話讓他們又有點摸不清底細,到了半夜,終於放我們回家,但卻命令我們第二天必須離開此鎮!
‘好漢不吃眼前虧’的處世哲學,讓我們第二天便離開。發車前遇到‘群眾專政隊員’上車查‘路條’,又嚇了一跳——我們出門從沒想到要開具這麽個東西。隻有硬著頭皮將他們所說的‘沒有革委會公章便無用’的工作證來‘證明’正身,萬幸被放了一馬。不過心中的惴惴不安,直到安慶才放下。
這段遭遇,讓我們永別了Z這個原本美麗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