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語文組
六六年我們學校語文教研組有十幾個人,大字報人人有份。被整得死去活來的就有三位。
組長G老師,當年也不過三十多歲,還是個共產黨員。就因為當年學校作文比賽獎品的眾多書中有幾本《燕山夜話》,最早被‘揪’出來。大字報鋪天蓋地,他被嚇得魂不附體——僅從語文組例行學習時他的局促不安目光躲閃便可窺見一斑。其實前麵所述‘罪行’最終什麽也算不上。但他卻在剛有要開批判會的風聞時,便離家出走。聽他妻子說,那天他換上破舊的汗衫與短褲,連原先係的一條較新的皮帶都取下放在床上。由此很容易推斷是自殺。可悲的是,文革中,自殺者多見,情況簡單沒懸念沒那麽有鬥爭價值。因為沒見屍首,所以多年中被說成是投奔蘇聯(那時幾乎是頭號敵國),令他家人蒙受更多的災難。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那是一個混亂的年代,諾大的江麵上找尋一具浮屍未見是件容易的事。G老師夫妻鶼鰈情深,為工作方便兩個孩子一直放在家鄉由祖父母照料。他半句俄語不會的一名語文老師,有什麽理由什麽本事去叛國投敵?
與我同課頭的W老師,從北京某縣調來不滿一年。因曾在《北京晚報》發表過文章,被造反的學生封為‘三家村’的‘特派員’,六六年夏天作為重點對象遭大會小會批鬥。幸虧他來的時間短沒當班主任沒得罪什麽學生,加上是我們這知識分子成堆地方少見的‘貧農’出身。學生鬥來鬥去鬥不出個名堂,漸漸興趣索然。W老師當年可能還不到三十歲,被批鬥時並不露出明顯畏懼與委瑣,神色坦蕩算條好漢。
調來不久的T老師,一開始沒什麽事。可隨著教職工‘曆史問題’被學校領導一個一個拋出轉移學生的視線,一天突見逼迫她交出所‘藏’的‘血衣’大字報,讓我們著實吃一大驚。
一些造反派學生如服用興奮劑般,展開了對她的車輪戰。接著居然抄出一塊白色發黃的綢子類的東西,說是‘裹屍布’。學校大操場的批判會上,盡是學生在胡亂叫囂,我卻隻為她那尚未懂事的兒子擔驚。因為就在頭一天她出校遲遲而歸,組裏開會追問原因她說乘渡輪想投江,但擔心兩個年幼的兒子,又折返。
與這位老師接觸漸多慢慢熟悉,才知所謂‘血衣’,是一九五七‘反右’後,知識分子被責令‘向黨交心’。她出身不好可又沒什麽可‘交’,怕難以過關,隻得說已故母親劃不清界線曾對著被槍決的父親舊衣物哭泣。‘交心’材料後來都放入檔案隨時可拿出祭旗。哪有什麽‘裹屍布’,無奈中把箱中一塊陳舊的綢料拿來充數。幸虧安慶當時沒有高校,中學生閱曆不多,文革初期打人本事也還沒練就,後來消極者忙著串聯四處遊玩,積極者忙於派別鬥爭,她被遺忘逃過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