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壁上的紫羅蘭》
(2004-07-07 13:44:05)
下一個
清晨,一輪金色的旭日,冉冉噴薄上東方,大把大把揮灑萬丈光芒,一掃長夜殘餘
的陰暗混沌,先給大地鍍上一層澎湃的輝煌,再支撐起天宇浩廓澄淨。
天使湖,金光斜射在靜謐遼闊的水麵,自由的沙鷗開始在波光上展翅飛翔......
孤島上,幾縷晨霧婀娜如帶,繚繞著朦朧初醒的小樹林,樹林裏百鳥悠揚婉轉,奏
起了生命一天的晨曲。
起居室內,大衛腰杆筆直坐在一張椅子上,夢蒂站在他身旁,正在替他解除頭上的
繃帶。他身子一動不動,象個聽話的大孩子;她動作小心翼翼,象是生怕碰疼了他。
隨著紗布一圈圈剝落,夢蒂顯得越來越緊張。
最後一層紗布除下,她睜大眼睛向他的額頭望去 ......
“糟糕!”她驚叫一聲。
“怎麽啦?我的感覺挺好呀。”他的語調輕鬆。
“我真抱歉,希望你別太難過。”她的語氣沉重,說著遞給他一麵鏡子,忐忑 不安
地注視著他的反應。
接過鏡子,他一眼望見自己右額頭上一道長而清晰的疤痕,不由得微皺一下眉頭,
隨即就舒眉展眼了。
“我當是什麽嚴重問題呢,原來不過是一條早到了幾天的皺紋。幹嗎說抱歉,這又
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肯去醫院的。其實,我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果,沒什麽值
得難過。”
“你要真的不在意就好,希望它能自己慢慢消除。另外可以試著用頭發將它遮蓋住。”
不清楚他是不是故作輕鬆,她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他感覺到了這個。
“我倒希望它能永遠留在那裏,掩蓋更完全沒有必要。”
“永遠留在那裏?為什麽?”
“生命洗禮後留下的印記,得來不易,所以彌足珍貴。”
“瞧你說的。”她不由撲嗤一笑:“照你這理論,我也真應該留有這麽一塊生命洗
禮的印記。”說著,她的神情好似又回到了那難忘的暴風雨之夜。
“你卻千萬不能!”他大叫一聲,雙目撲向她秀美的額頭,好像天大的不幸已經發
生。見他這副癡樣,她又不覺莞爾。
“哦,感謝上帝,你沒有。”他故作鬆了一大口氣,兩人一齊笑開了。
不知怎麽地,她覺得他象一條凝重的河,輕鬆的談笑偶爾泛起波光,轉瞬即為遒勁
的逆流吞沒。
“夢蒂。”
“嗯......”
“雖說語言總是膚淺蒼白的,我還是想說,我感激不盡這段日子你的無私陪伴和精
心照料。”
“我不要聽膚淺蒼白的語言。”她微微歪著頭,目光盈盈望著他,略帶俏皮的神情,
更是嫵媚醉人。
“好吧,那我就不多說了。”他極力控製著自己,將微顫的目光移向別處,低聲道:
“我恨我的心象這湖水一樣深,而語言是湖麵上的層層漣漪。”
“大衛,你的傷總算痊愈了,健康恢複得挺快,多令人高興。讓我們談些別的,不
好嗎?”
“當然好,可談些什麽呢?你起個話題。”
“這段日子,我發現了你的一個小小秘密。”
“什麽秘密?”他 一下子緊張起來。
“原來你是一位頗有造詣的鋼琴家,或說作曲家。”
“談不上這個家那個家啦。”霎時,他的臉上象是蒙上了一層陽光照射下的冰。
“怎麽,不對麽?”
“來,夢蒂,我想給你看些東西。”
大衛領著夢蒂,來到了他的書房。第一次踏進他的禁地,她不由得好奇地四下張望:
“大衛,你的書房真不小。嗬,好大的一座貝多芬銅像,看上去真雄偉。”她邊說
邊朝寬大的橡木書桌走去,細細欣賞著那怒發衝冠、雙眉緊鎖、滿麵憤奮,似在向
不公的人生命運倔強示威的深色金屬人頭。
“還好,原本計劃塑得更大的,但最終決定還是采用真人尺寸,以半身胸像的形式。
要知道,我心目中的他的銅像,比這要高大得多。”他的語氣透著一種驕傲。
“這是你的作品?噢,大衛,你還會雕塑?”她驚訝地向他轉過頭去。
“讓你誤解了,我哪會什麽雕塑,但我又確實參與了他的設計,確切說,這是我和
我的一個好朋友,一位年輕雕塑家 --- 也是個貝多芬迷 --- 的聯手之作。我提供
原始構思和創意,著重在闡釋大師奇特不凡的氣質風貌,雕像則由他一手創作完成。”
“原來是這樣,的確是一件傑作。”
“這銅像和你現在使用的那把瓜奈裏古琴‘那波裏的夜鶯’,是我擁有的兩件無價
珍寶。這雕像在我心目中已經完全擬人化,看著他,我就象麵對著活生生的貝多芬。”
“想不到你對他這麽有感情。那麽,什麽是你所說的,大師奇特不凡的氣質風貌呢?
我至今還沒有真正把握住,這正巧是我近來學習上的一個重要問題。”
“在這件作品的創作期間,我參閱了幾十上百件出自不同曆史時期的貝多芬雕塑,
在風格各異的藝術家手下,同一個貝多芬被塑造成多種形象,如孤高狂暴的音樂天
才,憤世嫉俗的革命家,悲天憫人的殉道者,沉思冥想的智者哲人,等等,還有其它
不值一提的種種。這些作品從不同側麵刻畫主題形像,根據藝術家個人的理解,也
無可厚非。但在我看來,他們大多沒能透過表象,從靈魂上把握住本質的東西,所
以不盡人意。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請先告訴我,你對這件作品的總體印象是什麽?”
“嗯...他看上去不那麽英俊威嚴,也不那麽粗放不羈,那些是我見慣了的兩種貝多
芬形像。你的這個貝多芬,顯得很...很有一種深重與光明交織的震憾力。”
“敏銳的鑒賞力。美化失真,寫實也失真,都不能使人通過外表參透內在。我個人
的理解,貝多芬獨一無二的氣質精神,隻在一個詞 --- 奮爭,或曰人的奮爭。這人
的奮爭包含有兩個層麵:現實層麵與超現實層麵。現實層麵是人與悲慘的個體命運、
人與黑暗的群體社會的奮爭;超現實層麵是人的光明神性與人的渾噩人性的奮爭。
奮爭是貫穿貝多芬一生的主旋律,也即他不朽形象的風采和神韻。”
“言簡意賅,你的解釋聽上去很有道理,也不難理解,但往深裏想好像又不盡然。
看來我需要在今後長期的學習當中,結合大師的具體作品去逐步領悟體會。”
“自然,對於說不完道不盡的貝多芬,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切身體檢。羅曼羅蘭
稱拿破侖和貝多芬同為十九世紀歐洲兩大英雄,勢利淺薄的世人覺得這說法抬高了
貝多芬,其實恰恰相反。拿破侖可能改變了當時社會的某些地理和政治版圖,而貝多
芬給藝術世界乃至整個人類注入了一種全新的精神。就文明發展境界的卓越崇高來
講,作為政治家的拿破侖哪能望作為音樂家的貝多芬之項背;他們一個是人間世俗
的君主,一個是精神領域的帝王。”
“哦,大衛,謝謝你發自內心的解說,你使我對大師的理解和愛戴又增添了幾分。”
“我更要感謝你,夢蒂,謝謝你的聆聽和認同,與我一道分享對大師的感情。”
夢蒂抿嘴衝貝多芬甜蜜一微笑,移開了目光,抬頭向牆上望去,那裏掛著大大小小
幾副鏡框,及一些黑白彩色圖畫和相片。
“嗬,我猜的一點不錯,大衛,你真的是一位專業音樂家,並且我們原來還是校友。”
她毫不掩飾她的驚喜。
“校友是真的,音樂家則一點談不上。”
“你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呢?我很高興知道這個。”
“因為我怕會讓你失望,也讓我自己感傷。”
“這又是為什麽呢?”她隨口問道,沒有留意到他情緒的變化,仍興趣盎然地瀏覽
著牆上的圖片。一張張看過去,象是又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似地,她為一幅大照片所
吸引,湊上前去仔細端詳起來:座無虛席的觀眾,龐大的交響樂隊陣容,立於正中位
置的樂隊指揮正是大衛。
“這場景看上去好熟悉呀,這是......”
“五年前的春天,市立音樂廳,《振興古典交響音樂會》會場。”
“哦,等一下,我想起來了,事實上,我參加了那場音樂會,那年我才上高中。這
麽說,你就是那位被媒體廣告譽為‘拉赫馬尼諾夫希望之星’的年輕鋼琴家兼作曲
家了?”她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很不幸,那正是本人。”他笑得很苦澀。
“怪不得我第一天見到你,就感到有些麵熟呢,覺得以前一定在哪裏見過,卻又怎
麽也回想不起來了。”
“兩種人物,境況迥異,時間又過了這許久,也難怪你想不起來。隻可惜我當時沒
遇見你。”
“可是...後來樂壇上就再沒有你的消息,你 ... 你怎麽會......”說到這,她一
下子麵呈驚異。
“怎麽會由一顆希望之星墮落成一個劫持犯?”
“哦不...大衛。”
“一切還得從那場噩夢般的音樂會說起。”
“那年,我剛以榮譽學生的身份自朱利安音樂學院作曲兼鋼琴專業畢業,可謂風華
正茂,顧盼自雄,立誌要創一番大業,以古典音樂的偉大人文精神,振興現代嚴肅
交響音樂。為了追求創作的充分自由,免於受製於人,我多方設法,自籌資金,組織
了自己的樂團,繼而舉辦了首場個人音樂會,演奏我親手創作的現代交響樂作品。”
大衛沉重沙啞的聲音,將二人一道拉入對往事的回憶:
交響樂隊在大衛慷慨激昂的指揮下,鼓樂齊鳴,雄渾激越,將樂曲推向了海嘯般的
高潮,完成最後的樂章。音樂終了,指揮台上的大衛,高舉張開的雙手凝固在空中,
仍深深沉浸於自我陶醉的夢幻;半晌,他才收回指揮棒,緩緩回轉過身來,麵向觀眾
鞠躬謝幕。台下,傳來了可怕的沉默;良久,稀稀拉拉的掌聲終於響起,其間夾雜
著此起彼伏刺耳的噓聲。
台上的大衛,滿頭汗水,一臉驚愕、屈辱和悲哀。
天使湖,孤島上,大衛和夢蒂來到陽光明媚的戶外,一邊沿著湖邊沙灘漫步,一邊
繼續著方才的交談。
“後來呢?”她側轉頭望著他,眼神充滿關切。
“可想而知,接下來的幾場巡回演出,結局都大同小異,我的初試啼聲以慘敗而告
終。然後是名聲掃地,眾叛親離;債台高築,走投無路,債務人接踵而至,長期官
司纏身,差點沒被送進監獄。兩三年後,意外地從過世的伯父那裏繼承了一大筆遺產,
總算還清了債務,可雄心、事業,卻消磨殆盡了。再後來...就遇到了你。”他黯然
打住。
“明白了。”她輕聲道。
他們繼續漫步,一時無言,各自想著心事。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現在可有什麽計劃?”她停下腳步。
“計劃?”
“嗯......”
“你是指...重新開始?”
“是的。你的音樂很有自己的風格,雖然一時還不為人們所接受,我相信你能做得
更好。”
“多少年了,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對我這樣說,而且這個人是你。”
“我並不是在試圖用好話安慰你。”
“我當然明白,率真是你一貫的作風,你的直覺讓我感到格外珍貴。”
“那麽......”她等著他接下去。
“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噢,我的音樂事業已日暮途窮。”
“很少有人能一步登天,藝術創造更是一件長期而艱巨的工程。失敗了再重頭來,
真正的藝術家應該具有探險者百折不撓的勇氣。”
“我感謝你的激勵,夢蒂。理論上,這些常識道理我都懂;現實中,做比說要艱難
得多。我不是沒有嚐試過跌到了再爬起來,結果卻是屢戰屢敗。”
“我更欣賞屢敗屢戰的精神。”
“在事業的探索和追求上,我經曆過的非人屈辱比頭上這傷疤要刻骨銘心得多,沒
有身處其境很難完全理解。我已成了樂壇甚至社會的棄兒,另起爐灶又談何容易。
我最怕的是舊創未消,又添新傷;那樣的話,終結的就將不僅僅是我的藝術生命。”
她微微張了張口,剛想接下去再說什麽,一眼瞥見他緊鎖的眉頭,陰鬱的麵容,連
忙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兩人默默沿湖散步,一時無語。
湖波不驚,水平如境;微風悄悄吻著輕柔起伏的綠意,零星數點鳥兒劃過水麵無聲,
天籟回旋著寧靜得深邃的韻律,令人身處其境隱隱砰然心動;生命中偶而演出的休
止符,不弱於放聲高歌的最強音。
最終,她抬起手來向後撩撩秀發,舉目向雲翳盡洗的碧空望去;日上中天,燦燦陽
光下,她明亮的眼波盈盈閃爍,婉轉流溢著天藍色的清澈光輝。
“大衛,可以問問,作為音樂家,你最景仰的音樂家是哪一位?”她輕聲問得似乎
很隨意。
“你是不是明知故問?夢蒂,貝多芬是我唯一的人間偶像,那僅次於上帝的世俗神
明。”他的情緒也逐漸多雲轉晴。
“他的神明表現在什麽地方?你都喜愛他的哪些作品?”
“樂聖不是以高產著稱,而是以質量取勝。他所有膾炙人口的交響曲、協奏曲、序
曲和奏鳴曲等,都是我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僅以他壯麗輝煌得無與倫比的《第五
鋼琴協奏曲》為例,除了說此曲隻應天上有,我們所能夠做的隻有洗耳恭聽。那裏,
大師聖潔高尚的人性奇妙地融合於音樂,在淋漓盡致的昂揚振奮之中,我們可以清
晰地感受到那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個體的人所能夠具有的天上的神性。”說到
這他已是神采飛揚。
“你的激情讓我很受感染。可是我想,大衛,是不是在表層的人性領域被超越過後,
才能觸及到那更深層的神性?”她的聲音柔婉。
“應該是這樣的。我們首先是自然的人、社會的人,然後才是超脫於自然和社會的
人。貝多芬最為人性,也即最為社會性的代表作,當屬他的《英雄》和《命運》。”
“它們是學校樂隊經常演出的曲目。作為首席小提琴,我在演奏技術上沒有問題;
但作為一個音樂欣賞者,我對這兩首交響曲的理解至今還很膚淺。你呢,大衛?”
“英雄命運的魂魄已經浸透到我的血液,進而成為我靈魂的組成部分。”
“那麽能不能談談,你在聆聽它們時,除了那自不待言的旋律和節奏的美,主要還
感受到了什麽?”
“我還深切感受到的,自然是蘊含於這美的旋律和節奏中的那高邁的精神。”
“具體點,什麽精神呢?又為什麽稱之為高邁?”
“是...是奮爭...為什麽稱之為高邁?這個問題......”飛揚的神采,驀地僵化在
他的臉上。
“是奮爭。你剛才說貫穿貝多芬一生的主旋律是奮爭,我覺得很對。結合具體作品,
他的人與悲慘的個體命運、人與黑暗的群體社會的奮爭,集中反映在他的《英雄》和
《命運》;而他的人的光明神性與人的渾噩人性的奮爭,主要反映在他的《第九交響
曲》,《第五鋼琴協奏曲》等作品,我這樣理解對嗎?”
“對...對的......”他的眉頭開始一點點鎖緊。
“最後一個問題:記得某個曆史人物曾經說過大意是這樣的話:聽著貝多芬的音樂,
我的勇氣將永遠不衰。你對他的這話,有沒有某種同感或共鳴呢?”她的語氣依然
溫靜。
“同感,共鳴,有,還是沒有?說沒有,我有;說有,我沒有,到底是,有,還是
沒有?......”
“啊,對了,我忽然又想起了貝多芬自己的話,一定也是你所欣賞的:‘音樂是比
一切智慧、一切哲學更高的啟示。誰能滲透我音樂的意義,誰便能超脫那常人無以
振拔的苦難。’我在想,不是你沒有真正理解他音樂的意義,就是他的這話並不確切,
二者必局其一。”
“哦...夢蒂,兜了這麽一個大圈子,原來你,你這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艱難地應道,他的麵色再次陷入哀愴的抑鬱。
“是的。我覺得你的思想和行為實在很矛盾,一方麵你熱情讚頌、極力推崇貝多芬
式的奮爭,另一方麵又拒絕身體力行這種精神。”
“我......”
“如果我的看法有偏頗的地方,請你指正。”
“你的看法...一針見血正擊中我要害。”
“那麽......”
“......”
再一次沉默。
“好吧,夢蒂,跟你說實話吧,”這次是他首先打破沉默:“我從未真正放棄過創
作,正如我還沒有對人生徹底絕望。幾年下來,零零碎碎也寫了一些,醞釀中的腹
稿就更多,隻是......”他欲言又止,搖搖頭,繼續朝前走去。
“隻是什麽呢?大衛,原來你一直在堅持創作,知道這個我真高興。”
“隻是,我已將我孤獨中的創作,當作了一種純粹的個體生命追求和美學體驗,一
種無所為而為的自我靈魂的對話,一種為存在不得不存在的遊戲,一種悲慘人生的
必須完成,一種無邊絕望中的自我調節,或說是一種萬般無奈的自我安慰。”他一瀉
胸中的積鬱。
“超脫了功利意識,不諂世媚俗、追逐時尚,順應心靈的自然跳動,以生命追求和
美學體驗為出發點和目的,為藝術而藝術,這是一種很高的創作境界呀。”
“其實,這些隻不過是藝術探索、追求的基本點。”
“是的,但許多基本的卻常常是人們最難做到的。”
“問題就出在這兒。”
“可是大衛,除去剛剛講的,你在創作時就沒有考慮過其他方麵?”
“你指的可是社會教育效益,或是精神啟迪意義?”
“可以說是。”
“真誠的藝術家,不以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自許,我們沒有這個資格和能力。況且,
藝術也並沒有矯正時弊、教化大眾的權能。”
“這可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另一方麵,我們的所作所為,總應該有一個美好的目的
和意義。”
“我的音樂出自我的靈魂,出自靈魂的東西自然具有某種啟迪或感召意義。”
“那麽就將你靈魂的聲音,傳達給需要她的人們。”
“可當今的世界充滿了無病的呻吟、庸俗的矯情等低級感官的聲音,感官的聲音嘲
笑、排斥靈魂的聲音。在這個嘈雜喧囂的病態社會,縱然我寫出《英雄》、《命運》,
又有誰聽?”
“可是如果你這樣想,又怎麽能夠寫出《英雄》、《命運》?”
“你說的對,我不是貝多芬,我們的時代也不是貝多芬的時代。”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自己的聲音,每個時代也應該有每個時代的貝多芬。”
“我們錯搭上欲望的世代列車,高貴的靈魂難逃沉淪甚至墮落的命運。”
“現實即使有缺陷,決不是一團黑暗;高貴的靈魂之所以高貴,正在於惡劣的環境
不能使之沉淪。”
“那隻是一種理想的境界,在今天的世界上沒有存在的土壤和空氣。”
“隻要理想存在,縱然世界永不完美,世界正在並將逐步走向完美。”
“這更是彩虹般的幻想,人性濁惡、塵世陰暗永遠不可能徹底改變。”
“你的心若能改變,世界就能改變。你對社會部分的失望,不應該成為你對整個時
代的絕望。”
“美好的心願難敵冷酷的現實,我夢太大,夢碎伴隨著心碎,心碎引發絕望。”
“一個夢碎了,還可以接著再夢,心碎不應該是心死。”
“我心尚未死,卻是畏寒戰栗,我實在不適應這光怪陸離的扭曲的社會。”
“是社會扭曲,還是你的思維扭曲呢?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時代的一員。”
“我不屬於這時代,或者說不屬於這時代的主流,我也無意與這時代的主流抗爭。”
“不抗爭,剩下的不是屈服,就是逃避,你選擇的是......”
“我選擇...我選擇的是......”他竭力迸出最後的爭辯,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不由
得大汗衝頂。
“真對不起,大衛,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過分,歉然得
漲紅了臉。
“你是那個意思,這沒有關係,你知道,我眼下需要的不是搖籃曲。”他的語氣很
低迷。
“那就好。”她略微鬆了一口氣。
“我自然明白,夢蒂,你說的這些都是為了我好,對此我不可能完全無動於衷,我
很感激你的努力嚐試。對於這個複雜的問題,或許我們各有各的道理,我需要靜下
心來考慮。”
“可是你已經考慮了好幾年了,越考慮越......”
“你看,夢蒂,今天的天氣多美。”
“是的,很美。”
“多明媚的陽光。”
“多柔和的風。”
“多綠的湖泊。”
“多藍的天空。”
“還有那湖上的沙鷗。”
“我真羨慕它們,它們總是飛呀,飛呀,好像從來不知道疲倦,永遠是那麽無憂無慮。”
“是的,它們樂觀向上、無優無慮,它們是有福的,因為它們知道的不多。”
“而我們,又知道得太多。”
這回他沒有應聲,隻是默默地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片小石子,壓著手臂向湖中投
去,小石片擦著水麵跳躍,彈起一串由大到小的水漂,最後不甘地紮入水裏,激起
微微漣漪四下蕩漾。他倆無言地望著湖心,直至水麵重歸平靜。
“大衛 ......”
“嗯?”
“我突然有個主意。”
“什麽?”
“我們,放風箏。”
“放風箏?”
一隻鷂鷹,一隻白鴿,飛飄升入湖上晴空,晴空湛藍如洗,放眼千裏無雲。
大衛、夢蒂牽著線,沿著湖畔草地,跑著,笑著;他們比賽,看誰將風箏放得更遠、
更高;放飛著風箏,放飛著心靈,他們仿佛又回到了笑語歡歌夢中的童年。
最後,他們跑累了,坐下草地小憩,任風箏自行飄飛,越飛越高,越飄越遠;他們
凝望著渺渺風箏,也凝望著重歸藍天的朵朵白雲......
一隻大蝴蝶,從夢蒂眼前忽閃掠過,且飛且飄,似一朵淩空起舞的七色花,好美,
她的童心不由被激起,跳起身,去追尋那采芳使者的妙曼蹤跡。
路轉峰迥,蝶影翩翩;跑上平緩小山坡,轉過三兩個彎,花蝴蝶倏忽消失了蹤影,
夢蒂尋覓的目光向上移去:啊,那裏有一座孤高的峭壁,拔地而起百尺有餘,崖壁
上亂石嶙峋,石縫中荊棘叢生。沿著石壁一直向上,恰好位於頂端的地方,有一朵紫
羅蘭正奇妙地仰天怒放。
忘卻了蝴蝶,夢蒂目不轉睛凝視著那朵紫羅蘭,心裏不由得一動。
“夢蒂...夢蒂......”身後傳來大衛的喊聲。
“我在這裏。”她應著,回轉過身,見大衛奔了過來。
“夢蒂,你讓我好找,放風箏比賽好像還沒有結束。”
“大衛,我們先放下風箏,我忽然有個問題想問你。”
“說吧。”他笑道,情緒似乎挺高。
“你對體育運動是不是很在行?”
“是的。又想起了什麽好玩的節目?”
“馬上告訴你,你先說說,你都擅長什麽項目?除了遊泳,這我已經知道的。”
“什麽都玩一點兒,象足球、籃球、網球、自行車、登山......”
“行啦,這麽說,你是一位登山高手?”
“高手談不上,好手應該可以,海拔三四千米的山也爬過,怎麽?”
“太好了,那麽能不能請你幫我做一件事情 --- 以你的登山本領。”她含著笑,故
作神秘的表情。
“絕對沒問題!”他男兒的誇耀心被激起,想都沒想就應道。
“如果可能,我想要得到那花。”說著,她伸手指向峭壁。
“好一朵孤獨的紫羅蘭!”他不由發出一聲讚美,接著自下而上打量著那石壁:看
上去它不甚高聳,也沒什麽特別的險峻,凹進凸出的大小石塊可以立足,野藤灌木
處處給雙手提供了用武之地。
“這還不容易,你等著。”說完,他朝石壁走去,邊走邊估量著最佳攀登路線。
“大衛,小心!”她的聲音開始透出隱隱不安。
“放心!”他的聲音充滿自信,說著人已上了石壁。
開始一大段距離,幾乎如履平地;他身輕如燕,左騰右挪,行進得遊刃有餘,很快
上到了石壁半腰。再往上,不知不覺地,岩石漸漸嶙峋起來,陡峭一點點顯出威力,
讓他開始不得不小心應付,幾次三番,進一步退兩步,攀登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又上了一小段距離,他愈來愈感到意想不到的艱難,眼見不可能一鼓作氣攀上頂峰,
隻得先停下來,喘一口氣,騰出一隻手抹去滿頭的汗水。向上望,那紫羅蘭就在正
前方十數米外,迎風起舞向他花枝招展;向下看,夢蒂已變成了小愛麗絲,正仰臉瞻
望著自己,雖然看不大真切,他感覺得到,她此刻的目光充滿著熱切的期許,這是
一個嬌柔少女對一個剛強男子漢的期許,想到這,他渾身上下一下子又來了勁兒,
手足並用一齊發力,三下兩下登跨上一塊凸出的大石頭,震的塵土碎石紛紛揚揚......
“大衛當心!!”
聽到她一聲驚叫,他猛地伸出一隻手去,本能地抓住一根拇指粗的野藤,立即感到
右邊立足處有些鬆動,不好,他迅速左移重心,旋即抽回右腳,緊接著就聽見嘩啦
啦一片開裂聲響,兩秒鍾前賴以為支撐的那塊巨石,顫巍巍塌離石壁,沉重地向下墜
去......
兩眼緊盯著上麵的夢蒂,眼見勢頭不好,拔腿回身就跑,還沒奔出幾步,隻聽到轟
地一聲巨響,同時一股氣浪自身後襲至,震得她幾乎撲倒在地,踉踉蹌蹌前衝好幾
步才穩下腳步,跑出一二十米站住,驚魂未定地回頭望去,隻見那巨石正砸落在她方
才站立處 --- 險極!
峭壁上的大衛,左腳踏於一凸處,右足懸在空中,一隻手抓著野藤,一隻手摳緊石
縫,壁虎般貼住岩壁,他火急火燎大叫:“你好嗎,夢蒂!?”
“我沒事,你怎麽樣?!”她的身體和她的聲音一樣驚顫不已。
“我也沒事,你千萬不要再靠近!”他大聲道,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汗珠。
“我會的。你自己當心,大衛!”
“我知道,別為我擔心!”
身體緊繃,四肢張開,頭部從左轉到右,再從右轉到左,他竭力尋找著向上的立足
點,結果卻是徒勞,他驚懼地發現自己已寸步難行,荊棘更刺破手掌,絲絲鮮血浸
了出來。不由自主地,他的右腳向下滑去,試探著可能的退路。
夢蒂在崖下,一顆心隨著崖上的大衛陷入了困境。
“看上去他快要不行了,讓他下來吧,我該怎麽辦呀?”她急急對自己說,焦慮萬
分拿不定主意。
“大衛,你還可以嗎?”她向他叫道,企盼得到肯定回答的語氣。
“應該還行。”他大聲應道,底氣卻很虛。
“哦,他想放棄,他需要一句話,我該說什麽?”她隻感到自己臨到一種仁慈與殘
酷的抉擇。
“大衛,堅持住!不要放棄!”她突然向上衝他叫道,麵呈一種她特有的堅毅。
“好吧,夢蒂,我不放棄。”鼓起勇氣,他再次嚐試著向上攀登,卻依然舉步唯艱。
一陣強勁的湖風刮來,吹得他身體於空中左右晃蕩。
“哦不,別激他了,還是讓他下來吧,太危險了,他多可憐,這不是兒戲,沒有必
要,何必要當真。”她幾乎不能再堅持,慌亂的聲音也已帶著哭腔。
“大衛,退下更難,你一定要挺住!相信你自己,向上,隻有向上,才是唯一的出
路!”堅強壓倒了恐懼,終於,她義無反顧選擇了殘酷。
“向上,向上是唯一的出路!”他恍然徹悟了她的精神,身心不由為之一振。
“哦,大衛啊,大衛,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地死去,但你也不能這樣地活著,為什
麽你讓我別無選擇。”雙手緊緊揪著自己胸前的衣服,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夢蒂,我現在重新開始,無論結局怎樣,這裏將是我人生的歸宿!”他決絕的聲
音,凜冽在涯畔空間。
“大衛,我看到,在你右邊斜上方,大約兩尺左右,好像有一條石縫,試試看能不
能立足。”
他跨出右腳,試探著向上,失敗了,再來...最終,他蹬住了那石縫,也踏上了一個
轉折點。
“撥開你頭頂上的灌木,看看,那裏是不是可行,小心野刺。”
............
配合著她的引導,他披荊斬棘,奮力攀爬;幾番驚險鏡頭,讓崖下的她捂住了眼睛;
攻越了幾道頑固的屏障後,他開始蹂身直上,矯健似山崖畔縱行的雲豹;再穿過幾
層□岩和灌木,眼前一下子霍然開朗。
曆盡艱難險阻,大衛攀登上峭壁的頂峰。
他伏下身去,小心翼翼地采摘下那朵紫羅蘭,站起身來,將其雙手高舉過頭頂。
夢蒂在山崖下見到,孩子般興奮地跳起來,拍手歡笑歡叫。
他將花枝向她左右揮舞,她笑眼盈盈著招手作答。
他將花枝噙在口裏,開始沿著一條捷徑下山。她目不轉睛關切地注視著他。
玩出了象征的遊戲接近尾聲,隨著大衛接近地麵,夢蒂歡歡喜喜迎上前去;突然他
腳底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他敏捷地順勢向後躍出,不想正撞到身後的夢蒂,兩
人一齊跌倒在綠茵茸茸的草地。
夢蒂一骨碌翻身坐起,咯咯咯笑個不停,象是這一跤跌得好有趣;大衛一隻手支撐
起上身,麵向陽光爛漫中的少女。
夢蒂驀地止住笑,倆人的臉兒,第一次隔得這樣近,她不覺麵泛桃紅,伸出玉蘭花
瓣似的一隻手去,含羞從他口中取下他的戰利品;凝視著那花,象凝視著一件最珍
貴的 禮品;她將花枝舉到自己的唇邊,吻那花蕊,嗅那花香,絢爛明媚的紫羅蘭和
少女嬌豔欲滴的笑靨交相輝映,誰更美麗?
“謝謝你!”她的聲音交織著喜悅和甜蜜。
“謝謝你!”他的聲音充滿著感激與深情。
“我知道你一定能夠做到。”
“你使我第一次品嚐到了戰勝自我的甘美果實。”
“原諒我,你剛剛說過,你眼下需要的不是搖籃曲。”
“從今以後,我需要更多這樣的殘酷無情。”
“為什麽?”她含笑明知故問。
“為攀登更高、更陡峭的山峰,去采擷更大、更美麗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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