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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刀老靳(九)

(2011-04-07 15:09:37) 下一個

臘月二十七那日,天很冷,雪懶懶散散地下著。好戲還未開場,街口那塊場地已被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

場地中央,老靳爹與外鄉漢子一齊擺開架式。老靳爹抬出擱置多年的剃頭挑子,扯起蕩刀布不緊不慢地蕩刀。外鄉漢子用一條青布帶子殺緊了腰,跺著腳,搓手動腕子,躍躍欲試。

麻胡子身著藍布長衫黑緞子馬褂,神情莊重。看看兩人準備妥當,便朗聲宣道:“今日老靳家與外鄉兄弟比手藝,多承眾位鄉鄰捧場,做個公證。為防意外,今日不剃人頭,以瓜代替,隻比三回,每回燃一炷香為限。”說罷轉身向那漢子:“你看如何?”

“都依了你的。”外鄉漢子一擺手道。

老靳爹微微一笑。

麻胡子又大聲宣道:“今日他二人比手藝,非同小可,雖非刀槍相搏,卻也是定奪兩家人日後誰在河灣鎮掙衣食飯碗的大事,好似性命之爭。勝者穩坐河灣鎮,敗者遷徙走他鄉,不可反悔。空口無憑,立字為證。”

麻胡子宣畢,從懷中掏出已寫好的字據文書,讓老靳爹與外鄉漢子畫押。然後將文書舉過頭頂,繞場一周,以示無詐。

繞場罷,麻胡子再次宣道:“呈上瓜來。”

老靳看了爹一眼,立馬捧上兩個嬰兒頭顱大小的綠皮嫩南瓜。寒冬臘月,一對瓜兒竟然鮮嫩欲滴。眾人驚歎不已。

兩個嫩南瓜分別插在兩家剃頭挑擔的小旗杆上。麻胡子又道:“這小南瓜好似嬰兒的頭顱,人命係於你等之手,用力當有輕重,下刀該有緩急,不得拉下口子。二位刀下留神!”

外鄉漢子倒吸一口涼氣。

老靳爹麵色如常。

麻胡子緩聲唱道:“焚香,下刀。”

麻胡子話音剛落,老靳爹和外鄉漢子一齊向各自的嫩南瓜下了刀。

那漢子伸出大手,左手五個手指將瓜把穩,右手一手一手仔細用刀。刀刃無聲地推著瓜上的青皮帶著嫩汁兒漫下來,頓時在瓜上漫出一道道白來。

老靳爹不敢大意,抬臂躬腰,隻用兩指摁住瓜,也一刀一刀仔細輕刮。剃刀抹過瓜麵,刀鋒無聲地把瓜皮往下攆,也攆出一片片白來。老靳爹聚精會神,隻把那剃刀使得輕盈愜意,腳底下依了刀勢碎步移動,那嫩瓜兒便急急地現出它皮下的嫩白來。待老靳爹圍著瓜兒轉了一圈,抬手一抖手腕,抖掉刀刃上的瓜皮屑時,那鮮嫩碧綠的瓜兒已變得潤澤白嫩略透綠意而不著一絲皮兒了。

那漢子也收了手。兩炷香正好燃到兩寸處。

圍觀者一齊稱讚:“好手藝!好手藝!”

麻胡子唱道:“驗瓜。”隨即取下瓜呈在眾人麵前。老靳爹與那漢子的瓜光潔潤滑,如出蚌珍珠。隻是那漢子的瓜有兩處極小的刀痕,滲出晶瑩的瓜汁兒。

麻胡子對那漢子笑道:“若真是嬰兒的頭顱,滲出的恐怕是血珠兒吧。”

外鄉漢子略略尷尬:“頭回我未占先,還有兩回可比。”

麻胡子道:“好,再上瓜來。”

老靳又將兩個紅皮老南瓜插在兩家剃頭挑擔的小旗杆上。

麻胡子道:“這紅皮老南瓜權當成年男子的頭。瓜皮生硬好似男子的黑發,下刀講究功夫又比腕力。二位聽清了,刮盡瓜皮,誰先收手誰算贏家。焚香,下刀!”

外鄉漢子輸了頭回,不敢怠慢,自恃身強力壯,搶先下手。手中那把剃刀順著瓜麵從上往下走得又快又穩,一刀一刀,刀刀順手。隻聽得吱……吱……吱聲響不斷。聲響之處,一簇簇南瓜紅皮卷成團兒堆將下來,那瓜如同脫衣一般,不緊不慢地裸露出一道道嫩黃。

這回老靳爹未立即下手,隻是對著老南瓜略作思忖,然後猛地一發勁一躬身,左手大拇指摁住瓜蒂,右手捉牢剃刀,運足腕力,沿著瓜蒂邊沿下力走刀。隻聽得嗤……一聲長響不斷,如撕綢裂帛,老靳爹圍著瓜兒轉圈走刀,刀鋒犁著瓜麵齊齊地走,老靳爹腳下不停,刀聲不斷,人走刀挪,刀隨人意,刀過之處,寸來寬的瓜皮徐徐垂下,竟無斷脫,引來陣陣喝彩助威聲。喝彩聲讓老靳爹精神大振,腕力倍增,那犁著瓜麵走的刀兒似乎也不滯了,一味兒輕快地攆,不曾斷脫的瓜皮跟著老靳爹的腳步在地上盤了一圈又一圈。老靳爹圍著瓜轉了十來圈後,猛地抬手收刀,喊聲“好了!”那碩大的老南瓜已紅皮褪盡,黃燦燦的煞是愛人。老靳爹彎腰拾起瓜皮,仰頭揮手一甩,當空騰起一條弧線漂亮的紅帶兒來。眾人又是一陣喝彩。再看那炷香,恰好燃了一半。

外鄉漢子還在埋頭修理殘留在瓜麵凹陷處的絲絲紅皮。聽到喝彩聲,抬頭一看,隻得作罷,麵帶愧色連聲說道:“佩服,佩服,靳師傅真是好手段!”

麻胡子麵帶微笑對外鄉漢子道:“這第三回比還是不比,你自己斟酌。”

外鄉漢子道:“今日我算是開了眼界,三戰二勝,我敗局已定,隻是靳師傅的滾刀手藝不知是真是假,若靳師傅方便的話,我倒想見識見識。”

老靳爹此時意猶未盡,要施展絕技的念頭在心裏如騰騰火焰按捺不住。不等麻胡子開口,便自己喊道:“上瓜,焚香!”

老靳喜滋滋地抱來一個白毛大冬瓜,穩穩插在小旗杆上。

老靳爹脫去棉襖,挽起汗衫袖子,兩手各拿一把剃刀,麵色發紅目光炯炯,一聲呐喊,倏地竄到大冬瓜前,急速轉動手腕,兩把剃刀著魔似的在冬瓜上滾蕩開來。老靳爹如鬼魂俯身一般,圍著冬瓜似舞非舞,身體時起時伏,剃刀在冬瓜上如車輪飛轉,疾風似的滾蕩著掠過瓜麵,刀光閃閃,辨不清是刀是影。老靳爹若無旁人,全神貫注,如癡如醉。兩把剃刀在冬瓜上縱橫馳騁,上下翻飛,大冬瓜在疾馳的刀鋒下急急褪去白毛,露出一片片碧玉般的綠皮兒。老靳爹神不散氣不滯,手不停刀不住,早已墜入無我之境,隻把那剃刀使得出神入化,隨心所欲,意到神到手到刀到,神使刀走,刀走神移,那剃刀已不成為刀,乃是老靳爹的精神意誌靈氣了。

一時間,圍得水泄不通的場子上偃聲息氣無一聲響。外鄉漢子站立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目光思緒都隨了老靳爹手裏的刀兒神走魂趨。

待那炷香燒去大半,老靳爹突然收手,兩眼空空無物,垂手而立,魂不守舍地站在場地中央。

大冬瓜白毛褪盡,碧綠誘人。

場子上鴉雀無聲,靜如死水。片刻,才驟然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外鄉漢子一臉佩服,連連拱手稱道:“靳師傅身手不凡,我有眼不識泰山,輸得值得,輸得值得。”

老靳爹從歡呼聲中回過神來。贏了這麽大的場麵,老靳爹滿心喜悅,也拱手還禮道:“獻醜了,獻醜了。”

麻胡子一旁提醒道:“手藝比過了,立下的字據可要兌現喲。”

外鄉漢子也不含糊,高聲說道:“眾位鄉親,今日比手藝我輸了,心服口服。河灣鎮剃頭這碗飯非老靳師傅家端不可,我決不食言,立馬出鎮。”說罷,埋頭收拾剃頭家什。

老靳爹見外鄉漢子收拾東西的手有些不聽使喚,肩頭上綻開的口子棉花絮兒在寒風中顫動,頓時起了惻隱之心。出門在外,求衣食難嗬。都是手藝人,何苦逼他太甚。但這惻隱之心很快被河灣鎮的現實壓住,一碗飯分不得兩家人吃呀。

老靳爹硬著心腸說道:“外鄉兄弟,今日老哥我得罪了,不要見怪。本想留你在小店裏做個幫手,無奈祖上立下規矩,滾刀手藝不傳外人。祖訓不可違呀,實在難為你了。請到小店暫住幾日,等過了正月十五再走。”

外鄉漢子已收拾好剃頭挑子,推辭道:“多謝靳師傅了。我也是七尺男兒,豈能說話不算數。”說罷挑起挑子要走。

老靳爹見外鄉漢子執意要走,心裏越發內疚,便再次挽留。麻胡子也相勸道:“不必來去匆匆,多住幾日無妨。輸了手藝也可以交個朋友嘛。”

外鄉漢子道:“二老的心意我領了,實不相瞞,別處還有妻兒等我。”

老靳爹和麻胡子怔住了,一齊驚問:“為何不一起來?”

“本想落穩腳跟再接他們來的。”外鄉漢子低聲答道。

老靳爹和麻胡子一時無話。

外鄉漢子說聲告辭了,挑起挑子徑直朝鎮外走去,厚實的背影在飛舞的雪花中有些淒涼。

老靳爹心裏一陣酸楚,衝著外鄉漢子的背影大喊:“外鄉兄弟,請留步。”

外鄉漢子轉過身來,與眾人一樣詫異。

老靳爹疾步回家,取了兩百塊錢,匆匆送到漢子麵前:“外鄉兄弟,這是我老靳家一點心意,錢不多,先拿去暫度饑荒。日後多保重。”

外鄉漢子眼圈一熱,稍事遲疑,接過錢:“師傅恩德,來日再報答!後會有期!”

外鄉漢子的身影一直消失在路的盡頭,老靳爹還未收回目光,心裏空空落落的。

大雪紛紛揚揚,很快蓋住了外鄉漢子那串長長的腳印。老靳爹想起了父親常說的那句話:“天幹餓不死手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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