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市

    小黑市命苦，三歲死爹，四歲死娘，又是餓飯年月，民政局幹部把小黑市送到叔叔家撫養。嬸娘很不滿意民政局的安排，小黑市便成了民歌裏唱的“小白菜”：
小白菜呀地裏黃，
三兩歲呀死了娘。
跟著爹爹好好過呀，
就怕爹爹娶後娘。
娶了後娘三年半呀，
生個弟弟比我強。
弟弟吃饃我喝湯呀，
端起碗來淚汪汪……
    小黑市比歌裏唱的小白菜還苦，小白菜好歹還有個爹，小黑市父母雙亡，要不他也不會由許光明變成小黑市了。
    小黑市在嬸娘家要做好多好多事，洗碗、掃地、抹桌椅、倒垃圾。稍大一點，又要劈柴、砸煤、挑水、生火、做飯、洗衣、照看嬸娘生的小弟弟，還常常吃不飽。嬸娘又生了一個妹妹一個弟弟時，小黑市就成了家裏的傭人。家裏人多了，房間窄，床不夠，小黑市每晚把長凳子拚起來當床睡，半夜一翻身就跌下來。
    有好吃的，嬸娘都背著小黑市給弟弟妹妹們。嬸娘給弟弟妹妹們做新衣服，小黑市穿叔叔的舊衣服，舊衣服長袍大袖，在學校被同學取笑。小黑市知道嬸娘偏心，他不說。外人問他：嬸娘對你好不好？小黑市隻說：雨後的太陽！問的人明白了，搖搖頭歎口氣：苦命喲！嬸娘知道了，逢人就申辯：沒良心的東西，白養活他了！小小年紀，說話傷人哩！雨後的太陽，後娘的心腸，哪個不曉得雨後的太陽最毒辣。他是罵我像後娘呢！
    小黑市常常吃不飽，就常常想辦法找吃的。偶然揀到張麵值一斤的糧票，小黑市把八兩糧票賣了一角六分錢，剩二兩糧票加一角六分錢想買兩個麵包。可惜交易剛成，小黑市就被市場管理員抓住。市場管理員把小黑市送到學校，對老師說：倒賣糧票違法！這麽小就會投機倒把做黑市買賣，長大怎麽得了！老師質問道：許光明，為什麽給學校丟臉？為什麽要倒賣糧票做黑市生意？老師萬沒料到回答竟然是：不管黑市白市，吃飽肚皮就是好事！這話居然與後來的那句名言“管他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同理。小黑市不知道後來會有這句名言，隻知道肚子餓得咕咕叫，話自然而然就出口了。老師氣得用手指戳他的頭：你呀你呀，真是個小黑市！從此，許光明變成了小黑市。
    每天晚睡早起，小黑市上課就打瞌睡。老師用教鞭敲醒小黑市，小黑市睡眼朦朧聽老師說道：不珍惜光陰好好學習，將來你怎麽做社會主義事業的接班人。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你懂不懂！小黑市睡意未消，以為老師在提問，隨口回答：一寸光陰一寸銅，寸金難買瞌睡蟲！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有同學笑得揉肚子放響屁。小黑市清醒了，一段順口溜脫口而出：

屁，
屁是一種碳酸氣，
它在人的肚子裏，
串來串去，
一不小心，
放了出去，
搗亂了人們的鮮豔空氣……
課堂裏笑翻了天。老師氣得指著小黑市罵道：你放屁！
見同學們樂不可支，小黑市更來勁，接嘴道：
你放的屁，
震動天地，
穿過印度洋，
來到意大利。
意大利的國王愛聞屁，
賞你一本小人書一本《西遊記》。
屁放得響，
當科長；
屁放得臭，
當教授；
屁放得不響又不臭，
說明你的思想最落後……

    課沒法上了。事後老師家訪，小黑市免不了挨叔叔一頓好打。
發現自己會編順口溜，小黑市很是得意，找一節竹筒剖開做成快板，編了順口溜就唱。路過棺材鋪，他唱：
打竹板，
邁大步，
轉眼來到棺材鋪。
棺材棺材做得好，
一頭大，
一頭小，
裝了死人跑不了，
跑不了！
棺材鋪店主笑了：小鬼崽，你會編，你會編。給小黑市一角錢，小黑市買了兩個不要糧票的蒸紅薯。
小黑市嚐到甜頭，路過腸旺麵館，就唱：
腸旺麵，
血片片，
肥腸脆臊雞蛋麵。
重紅油，
加寬湯，
天天一碗有營養，
有營養！
    吃麵的人都笑了：編得好，唱得好！麵館管事的見客人高興，便朝灶頭喊：嘿，給小黑市來一碗，加肥腸脆臊寬湯重紅油！
路過小吃攤，小黑市就唱：
豆沙窩，
糍粑裹，
油一炸，
起窩窩。
媽媽買，
娃娃吃，
吃飽肚皮睡囉囉。
攤主同情小黑市，遞給他兩個油炸豆沙窩。
遇見賣豆腐的，小黑市就唱：
一顆黃豆圓又圓，
做成豆腐賣成錢。
人人說我生意小，
小小生意賺大錢！
    賣豆腐的樂得笑眯了眼：哈哈哈，小小生意賺大錢，賺大錢。給小黑市半斤豆腐。回到家，嬸娘一高興，吃飯時小黑市多添了一碗飯。
    小黑市過了一個不怎麽饑餓的夏天。
    冬天，小黑市被勞教了，都是因為肚子餓。小黑市做錯事，嬸娘罰他不準吃晚飯。小黑市餓著肚子在街上閑逛，看見教師食堂的窗戶冒出熱騰騰的白氣，小黑市就忍不住吞清口水。教師食堂的窗戶冒白氣就是饅頭蒸好出籠了。小黑市眼前盡是熱氣騰騰的饅頭，也顧不得許多了，就朝窗戶奔去，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爬上窗戶，剛探出半個腦袋，熱氣騰騰地什麽都沒看清，就聽見有女人尖聲驚叫：抓流氓！小黑市嚇得跌落下來……
    小黑市被抓住，遣送勞教農場。
    小黑市爬教師食堂窗戶的時候，女炊事員正在用蒸饅頭的熱水洗澡。
    一條街的人再沒見過小黑市。偶爾有人提起他，就說：可惜 了，蠻聰明的娃娃。嬸娘少了一張吃飯的嘴，卻還不饒人：從小不學好的東西，早晚要遭報應的，活該！
    嬸娘和街坊鄰居把小黑市忘了，一忘就是幾十年。
    這條街的房屋要拆遷的時候，小黑市回來了，開著一輛寶馬車。叔叔早已去世，嬸娘也七十多歲了，眼睛患白內障，看不見東西，跟瞎子一樣。幾個兒女有下崗的，有提前退休的，家境都不好，周濟不了老娘。房開商三天兩頭上門催促搬家，拆遷補償費又不夠買新房子，嬸娘愁得不可開交。
    小黑市二話不說，先把嬸娘接到醫院做了白內障手術。嬸娘重新看到小黑市時，眼淚就下來了：光明呀，這些年你是怎樣過的呀。以前嬸娘對不住你喲……小黑市也淚汪汪的：嬸娘，餓飯那幾年要不是你收留我，我怕是早餓死了。嬸娘聽了，哭得更傷心。
    小黑市給嬸娘買了一套商品房，裝修好了來接嬸娘過去住，一條街都轟動了。街坊鄰居都說小黑市有良心。也有人問小黑市是如何發跡的。小黑市閉口不談。他越不說，人家越好奇，越好奇，就越是亂七八糟地猜想：殺人越貨、販黃販毒、走私偷稅、拐賣人口、製假販假……越想越離奇，最後，免不了還是要向他討個明白：小黑市，你這些年究竟過的什麽日子嘛？小黑市嘿嘿笑道：苦日子，苦日子。問的人撇撇嘴，不相信：苦日子？苦日子你能開寶馬車？小黑市不打哈哈了：沒有苦日子哪得甜日子！還有，以後叫我許光明！說罷，轉身上車。寶馬車鳴笛兩聲，一溜煙開走了。
街坊鄰居們你看我，我看你，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