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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裏俗人其二:李幺爺

(2011-03-05 00:46:32) 下一個
    李幺爺孤身一人,靠賣藥為生,隻賣兩種藥:甜酒藥和耗子藥。
    賣甜酒藥有時令,臘月二十三祭灶王爺後,家家戶戶開始蒸糯米做甜酒(醪糟),等到過年,甜酒煮耳塊粑(晚米做成的年糕)就是許多人家的早點和招待客人的甜食。做甜酒要買李幺爺的甜酒藥。甜酒藥就是酒曲,有些地方稱酒曲引子,沒有它,糯米就不能發酵釀成甜酒。臘月間賣甜酒藥的進項,夠李幺爺小半年的開銷了。平時,也有媳婦坐月子的人家買李幺爺的甜酒藥,照老輩人的說法,甜酒煮雞蛋和鯽魚蒸湯,催奶。這種生意不多。
    李幺爺的甜酒藥是祖傳秘方,大拇指蓋大小黑黢黢的像羊屎蛋,與他賣的耗子藥難辨彼此。
    耗子藥一年四季都有人買。哪家屋裏耗子實在太猖獗了,就找李幺爺買幾顆耗子藥鬧(毒)一鬧,鬧(毒)死幾隻耗子,其餘的竄到別家,這家人就得買李幺爺的耗子藥。
    市裏搞愛國衛生運動,居委會給居民們發公家的耗子藥。有幾戶人家沒領到耗子藥,居委會主任說,找李幺爺要幾顆,公家出錢。結果公家發的耗子藥不大管用,李幺爺的耗子藥倒是鬧死了好些耗子。
    甜酒藥生意少,一顆要賣五角,耗子藥生意多,一顆隻賣五分。
    李幺爺佝僂著背挎個籃子賣藥,籃子裏隻有一個敞口玻璃罐頭瓶,瓶子裏的甜酒藥和耗子藥都黑黢黢的,外人難以分辨。外人就說:李幺爺賣藥,一個瓶子裏頭,耗子藥是它,甜酒藥也是它。李幺爺不管別人怎麽說,還是一個瓶子裏又裝耗子藥又裝甜酒藥。買家說要甜酒藥,李幺爺兩根指頭伸進瓶子一拈,就是甜酒藥。買家說要耗子藥,李幺爺兩根指頭伸進瓶子一拈,就是耗子藥,不會搞混。
    李幺爺賣藥是要吆喝的。賣甜酒藥這樣吆喝:要買好甜酒藥的來買嘍,甜——酒——藥!吆喝聲像唱歌,能譜出曲調:哆咪咪哆咪哆米哆萊萊哆拉拉,拉——哆——拉!李幺爺是酒泡煙熏嗓子,吆喝聲喊出來沙啞蒼涼,在街巷裏傳得很遠很遠。賣耗子藥的吆喝聲卻滑稽好笑:耗子藥,耗子藥,耗子吃了跑不了,先嚐後買,鬧(毒)不死不要錢。路人便說:這李幺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是會自家尋開心。
    除了賣藥,李幺爺還有一項副業,唱孝歌。
    街麵上死了老人,是喜事,白喜事,喪家要停放三五天,家境好的,請兩三撥嗩呐吹鼓手,嗚哩嗚啦咚咚鏘鏘吹打一個白天,家境差的,隻請一撥嗩呐吹鼓手。夜間守靈,怕太冷清了坐不住人,喪家還要請人來唱孝歌熱鬧場子。不管哪家辦白喜事,街坊鄰居都要“送葬”。“送葬”其實就是送喪禮,各家各戶出錢,有多有少,一塊兩塊三塊四塊,湊齊了,買來十來床綢緞被麵和印花床單,縱向對疊成長方形後紅紅綠綠地掛起來,這叫“掛葬”。掛起來的綢緞被麵、印花床單中間貼張寫了大大的“奠”字的菱形白紙,右上方別上白紙條,上書“某某某老大人千古”,左下方也別上白紙條,上麵寫“送葬”人的姓名。李幺爺是不“送葬”的。李幺爺專給喪家唱孝歌。給喪家唱孝歌不拿錢,飯食煙酒管夠。孝歌是山歌的一種,專門在辦喪事的時候唱,唱起來並不悲傷反而有些詼諧和調侃,歌詞有成套的,也有即興現編的,李幺爺兩樣都拿手,因而街麵上辦喪事成了李幺爺的節日,唱三五日孝歌,可三五日不用自己開夥,還有酒肉打牙祭。唱孝歌這幾日,李幺爺就不賣藥了。晚上唱孝歌,白天睡覺,到吃飯的時候自然有人來請。街麵上會唱孝歌的不光李幺爺一人,不過李幺爺資格最老,他不開口,誰也不敢開口。李幺爺一開口便是成套的詞:
噢……無人開場(嘛)我開(哩)場,
開個大場(哩)和小(哩)場。
開個大場(哩)賣牛馬,
開個小場(哩)賣豬羊。
牛馬賣給(哩)莊稼漢,
豬羊賣給(哩)屠宰行。
說開場(嘛)就開場,
開個文場(哩)和武(哩)場。
開個文場(哩)賣筆墨,
開個武場(哩)賣刀槍。
刀槍賣給(哩)行軍漢,
筆墨賣給(哩)狀元郎……
    喪家忙昏頭的時候,不免有怠慢之處。李幺爺就現編歌詞挖苦喪家:
那天(嘛)我從你家孝子的門前過,
看見你家孝子(嘛)磕頭像白鶴。
不是熟人(哩)我不唱,
眼睛落在你家(哩)砧板上……
這是嫌喪家招待不周。喪家趕緊敬煙,倒茶,斟酒,拈肉……李幺爺轉慍為喜,換一種腔調又編了歌詞唱:
好久(哩)不到(嘛)這方(的)來,
這方的姑娘(哩)長成(哩)才。
長成才(哩)像朵花,
不知(哩)嫁到哪一家。
嫁個好人(嘛)你騎白馬,
嫁個歹人(嘛)你撿渣渣……
    李幺爺笑。眾人笑。喪家也笑。
    李幺爺家來了個說北方話的陌生人,五十多歲,一副憂心忡忡的落難像。街坊鄰居問起這人,李幺爺隻說是河北來的親戚,再無多話。街坊們納悶,李幺爺土生土長本地人,會有北方親戚?陌生人環顧李幺爺隻有一床一被,一桌一凳,一鍋一灶,一碗一勺的小屋,說:出門走急了,沒帶錢。李幺爺說:有你吃的。陌生人又說:也沒帶糧票。李幺爺還是說:有你吃的。一個月後,陌生人無聲無息消失了。再一個月後,李幺爺被南下串聯的紅衛兵和本地的造反派抓去審問拷打,追查陌生人的去向。紅衛兵和造反派把李幺爺關押審問拷打了三天,李幺爺咬死不知陌生人的去向。被釋放回家的李幺爺一身是傷,躺在屋裏將養。也不知他弄了些什麽藥把傷治愈了,又上街賣藥,為喪家唱孝歌。
    李幺爺活到“文革”快結束才去世。
    十多年後,有個乘坐小轎車的老幹部來居委會打聽李幺爺的下落。老幹部走後,居委會主任說,老幹部是來找李幺爺謝恩的,當年李幺爺救了他一命。
    現在街麵上還有些老人做甜酒,用化學甜酒藥做,做出來的甜酒,酒瓤子發不開,酒水也不夠甜,吃的時候要多加糖,於是就抱怨:化學的東西就是不如李幺爺的甜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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