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屋來,一屋的少男少女正跟著音響裏的旋律柔聲漫唱。
“爹,你來啦。”一個小夥子朝老靳喊道。
“哪個是你爹?”老靳問。
“爹,我是貴生呀。你不認識了?”
“你是貴生?”
“呃。爹。”
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囉!”
眼前的貴生讓老靳大感詫異,模樣倒還清清秀秀,就是一頭亂發說不出個式樣,還染了幾縷黃色。身上是黑色體恤,褲子又緊又小,兜襠包屁股,不像在家時老實憨厚的模樣了。
貴生並不在意老靳的神色,又去忙他的活兒,嘴上說:“爹,你先歇歇,我做幾個發型給你看,掙錢得很哩!”
女店主遞給老靳一飲料:“老人家,休息一下喝杯水,看你兒子做活兒,他能幹得很嘞。”
老靳坐下,喝一大口飲料:“呸!冰死個人!”
“爹,冰箱裏的飲料要慢慢喝。”貴生背對著老靳,手中活兒未停。
一旁的少男少女哧哧竊笑,貴生也跟著笑。小青年們很快活。那個帶大圓圈耳環的少女,裙子短得到大腿根。老靳心裏直罵:“這鬼地方!”看到旁邊有個鄉下模樣的老頭,老靳心裏寬了些,便搭腔:“老哥,你也來做……做發型?”沒曾想這一問竟引來滿屋哄笑。小夥子笑得直跺腳,穿短裙的姑娘笑得彎下腰,露出粉紅色的襯褲。
老靳惱羞成怒,站起身來吼道:“我跟人家說話,有哪樣好笑的?咹!”
小青年們笑得更歡。短裙子姑娘笑得蹲在地上捂住肚子喘氣。連貴生也停了手中的活兒,指著老靳笑道:“爹……爹……你……你在跟哪個說話……”
老靳楞了楞神,這才發現屋裏三麵牆都裝了大鏡子,剛才是在和鏡子裏的自己說話。老靳恨恨地罵道:“又闖鬼嘍!”
貴生過來按老靳坐下:“爹,你安靜點,不要出洋相了。”
老靳一聽,大傷自尊,又站起來:“我出你哪樣洋相啦?咹!不爭氣的東西。我是來看你做手藝的。”
女店主看老靳動怒了,連忙打圓場:“都別笑了,老人家才來,板凳還沒坐熱,不要惹他生氣。貴生,你快幹活,做幾個漂亮的發型讓你爹消消氣。老人家,別和他們慪氣,娃娃家不懂事。”
老靳按下怒火,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專看貴生如何做手藝。
穿短裙的姑娘已坐在椅子上。貴生左手細長的手指插入姑娘的頭發裏,一手一手往上捋,捋一下,右手的剪子就隨意剪幾下,捋一下,又隨意剪幾下。少頃,給姑娘洗了頭,又從那些奇形怪狀的瓶子中挑了一個,往姑娘頭上擠了一堆泡沫樣的液體。
“貴生,發油太多了。”老靳一旁指點。
“爹,你不懂,這不是發油,是發乳,保護頭發的。”
老靳自討沒趣,閉了嘴。
貴生靈巧的手輕輕搓揉姑娘的頭發,搓勻了,又用幾種不同顏色的油膏東一縷西一縷地梳弄頭發。老靳看得無聊,心想,這也叫手藝?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老靳被小青年們的笑聲吵醒了。睜眼一看,剛才還算乖巧的短裙子姑娘模樣大變,披肩發剪短了,參差不齊七橫八豎支楞著,烏黑的頭發染成了紅黃藍綠的五彩花。老靳哪見過這等發式,如同見了妖怪,看得目瞪口呆。小青年們一旁嘖嘖稱道:“這發型,酷!太酷了!可以參加美發大賽啦!”姑娘左右照照鏡子,笑道:“貴生小師傅,今晚我可有約會喲,要是這發型攪黃了約會,我找你麻煩。”
“黃了你就來約我呀。”貴生也逗笑。
“滾你的!”姑娘笑罵著伸手擰了貴生一把。
老靳心裏窩火,這算什麽事。嘴裏斥責道:
“貴生,做手藝就做手藝,輕言浪語動手動腳成何體統!”
“爹……”貴生有些不耐煩。
“爹什麽爹,說正經的,你做的這叫什麽發……發型?”
“給你說了你也不懂。”
“老子不懂?”老靳想起自己初學手藝時端了半年手臂,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刮了幾年南瓜冬瓜皮,才正經給人剃頭。如今兒子竟說自己這不懂那不懂,一時怒氣難忍:“老子刮過的南瓜冬瓜你十幾個貴生都搬不動吃不完,老子不懂!?”
“老人家,不要生氣嘛,我們是在做生意喲。”女店主一旁勸說道。
那姑娘反倒平靜,乜斜老靳一眼,從精巧的提包裏掏出三十元錢遞給貴生:“謝謝你啦,貴生小師傅!”
老靳一旁又說話了:“三十塊錢呀,太心黑了,貴生!”
貴生不高興了:“怎麽心黑啦?我憑手藝掙的!”
“你還不心黑呀!我們鎮上到如今剃頭洗頭帶修麵刮個精光也才一塊錢呀!你隨便動動刀剪,梳梳捋捋洗洗弄弄,抹些紅紅綠綠的藥水,就要人家三十塊錢,你這叫什麽手藝?你算哪樣手藝人?三十塊錢,值一石穀子哩,貴生!”老靳說得痛心疾首。
姑娘不為所動:“這發型就值這個錢,我願意給,與你不相幹。”
貴生平平氣,說:“爹,你在鄉下耍滾刀掙錢,是手藝,我梳梳捋捋洗洗弄弄掙錢,也是手藝。這是城裏。現在什麽年代了,你還盡翻老皇曆。”
“什麽年代?什麽年代也要講良心。我們老靳家幾代人滾刀大旗不倒,就是憑良心對人。”
“爹……”
“少羅嗦,這鬼地方真本事學不到,隻會學壞。走,跟我回去!”老靳伸手要拉貴生。
在一旁的女店主終於拉下臉,攔住老靳道:“吔,老人家,一進屋我便待你為賓客,你倒橫豎看不順眼,天一個心黑,地一個學壞,你也年紀一大把了,紅口白牙的,說話要負責的喲!我這鬼地方怎麽啦?我這鬼地方可是國家政策允許辦了執照納了稅天天人客不斷的。你兒子在這裏學了手藝賺了錢站穩了腳跟,你感謝的話不說一句,倒說你兒子學壞了。要學壞的地方多得很,用得著你大老遠跑到這裏教訓他呀!”
老靳正眼不看店主:“我不跟你說。貴生,你走不走?”
“現在不走,掙夠了錢,我會回去。”
“我不稀罕你的錢,隻要你回去,鋪子裏的事情由你做主。”老靳想起在鎮上時,貴生曾經說過要學城裏人做發型的事,忍痛作了讓步。
貴生站著不動,眼神固執又堅定,就像當初他離家出走一個樣。
老靳知道無望了,便放了狠話:“好!好!好!從今以後就當我靳如璋沒養你這個兒子,你也沒我這個爹。你今生今世死在外麵不要回河灣鎮來!”
說罷,老靳轉身摔門而出,震得玻璃錚錚直響。